有人說藝術源於生活,但在中國人的生息哲學中,生活本身就是一門藝術。豐子愷在《美與同情》中說得好:藝術化生活,就是在日常生活中看見藝術的情味。可以說,你我對美的感悟有多深,在日常生活中刻入的靈魂就有多豐沛。
京城“頑”家
1914年5月,王世襄出生在北京。
少年的王世襄可真是無憂無慮。父親是北洋政府的國務院秘書長,母親是江南的名門望族,大舅是北方畫壇的領袖,還有兩個舅舅是著名的竹刻家。再往上數,他的祖父、高祖都是朝廷要員,一家子皆為逸群之才,可謂是真真正正的“世家”。
四歲時的王世襄
比起“玩家”,老北京話“頑主”彷彿更恰當, 說的是把玩兒當正經事,且玩出了花兒,玩得兢兢業業。
此名,王世襄當之無愧。晚年的他曾自嘲:“我自幼及壯,從小學到大學,始終是玩物喪志,業荒於嬉。秋鬥蟋蟀,冬懷鳴蟲,攜狗捉獾,皆樂之不疲。而養鴿飛放,更是不受節令限制的常年癖好。”
左:王世襄幼年時 右:王世襄與父母
成長於書香門第的他,在衣食無憂中漸漸顯露出了好玩與鑽研的性格,真真兒一派“燕市少年”的模樣。
每天舉著大竹竿攆著鴿子跑,最後竟訓成了指哪便飛哪的技術。趴在陰溼地裡捉蛐蛐,揣在懷裡帶進教室,因此被先生請了出去。為了學武功,還拜了清代遺老來學摔跤。兔、獾、鷹、犬,輪番捉訓,熬起鷹來,幾天不敢閤眼,終等熬成了那天,架著就往學校去。
一手架鷹一肩掛野兔的王世襄
愛玩鴿,便請養鴿專家到家同吃住學習經驗,還觀摩故宮所藏鴿譜,編纂成《明代鴿經 清宮鴿譜》。養蟋蟀,他從全國各地找來三十多種蟋蟀譜,採用整理編校古籍的方法編成了《蟋蟀譜整合》。親自種葫蘆,觀察等待,寫就了《讀匏器》,將這項瀕臨滅絕的傳統技藝再次帶回人們眼前。
在世人眼中,王世襄的愛好多是些民俗之物,可他不去追求所謂的雅俗之分,而是能在小中見大,實是興之所至,無一物不能玩,無一物不好玩。
玩物未必喪志
天下熙熙皆為名利所往,但是“還有一種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行為動機,叫做‘趣’”。
古往今來的真文人,往往也是一些真趣人。而王世襄的玩法,不為原因、結果,只為得其中之趣。
人家玩兒蟋蟀,大多為了消遣,鬥完了就完事兒了。王世襄先生玩兒蟋蟀硬是給玩出了學問。他卻從全國各地圖書館和藏書家那裡找來十多種蟋蟀譜,逐段斷句、改訛、勘誤,編成了堪稱蟋蟀譜百科全書的《蟋蟀譜整合》。玩出了經驗心得,玩出了感情,便將自己的心得感悟寫進了《秋蟲六憶》(憶捉、憶買、憶養、憶鬥、憶器、憶友)中,以作紀念。
他玩漆藝,便四處走訪漆藝匠人,花了十年時間為中國現存唯一一本古代漆工專著《髹飾錄》編寫解說,詳詳細細地把古今漆藝的工具、原料、技法記載在冊。
他迷上了養鴿捉獾,便專門去市肆打探往日王府裡的鴿傭高手,請入家中園子和自己同住,親自領教一番絕學。還常常三更半夜和一幫人去玉泉山打獵,到拂曉時才翻牆進入家門。
他還愛收集古董傢俱。那時還沒什麼古董傢俱能升值的概念,很多人都賤賣家中的明清傢俱,尤其是逢年過節需要用錢的時候。
那時,王老會騎著一輛腳踏車四處尋寶,從近的九城到遠的郊縣,到老戶人家裡“淘寶”,一次能馱兩把椅子或一隻小型桌案回家,遇到人家不賣或者自己買不起的時候,就拍照、描繪下來。家裡收藏的近百家明式傢俱,就這樣被王世襄從市井瓦肆甚至冷攤曉市上一件件找回來,“人舍我取,敝帚珍之”。
他在1989出版的《明式傢俱珍賞》,被稱為繼郭沫若的青銅器、沈從文的服裝史之後,中國古代文化研究的“第三個里程碑”,他幾乎是以一己之力,填補了中國人研究明式傢俱的空白。
在吃上,王老亦是不落人後。他曾被稱為“烹調聖手”,一道燜蔥,豔壓全場。曾與王世襄芳嘉園鄰居的鬱風則回憶:“王世襄不但每天買菜是行家,哪家鋪子能買到最好的作料也是行家。不但吃的品位高,做菜的手藝也是超一流。”大美食家汪曾祺亦對王老十分推崇:“學人中真正精於烹調的,據我所知,當推北京王世襄。”
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
真正的玩家玩的不是錢,也不是物,而是情。王老,他對物深情,對人更深情。
王世襄與他的夫人袁荃猷,如同詩詞裡寫的那樣,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他們相遇相知相戀,相互支援了一生。
王世襄好古董,家裡擺了一大堆,連夫人的衣服都沒地方放了,還一個勁兒地倒騰新物拾。夫人卻不以為意,對他的這些愛好一一包容,甚至也愛上了他的愛好。袁荃猷善古琴,王世襄便處處留意著好琴。為了買到唐代“大聖遺音”古琴,王世襄變賣了許多私藏的古玩,甚至是母親的遺物。他最開心的事情,就是太太撫琴,自己陪在一邊,他給自己起了個名字,叫“琴奴”。
有人問王世襄家裡的所有物件,最捨不得哪個?而他卻說:“萬物從哪來,到哪去是最好的歸宿。凡是生命以外的東西,皆為人生長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有幸陪我走一遭,已是人生之幸。”
唯有夫人買菜時的一隻小筐,是世間所不能捨。
2003年,夫人去世,王世襄立下遺囑:到將來自己辭世之後,請人把這個提筐放在兩個墓穴之間,能與妻子“生死永相匹”。
世間所有的美好都不如一場深情。王世襄該是那一往情深最深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