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1899年2月3日—1966年8月24日),男,原名舒慶春,字舍予,另有筆名絜青、鴻來、非我等。北京滿族正紅旗人。 中國現代小說家、作家、語言大師、人民藝術家、北京人藝編劇,新中國第一位獲得“人民藝術家”稱號的作家。代表作有《駱駝祥子》《四世同堂》,劇本《茶館》《龍鬚溝》。
我寫一本小說,以北平作背景,我不至於害怕,因為我可以撿著我知道的寫,而躲開我所不知道的。
但要讓我把北平一一道來,我沒辦法。
北平的地方那麼大,事情那麼多,我知道的真是太少了,雖然我生在那裡,一直到廿七歲才離開。
以名勝說,我沒到過陶然亭,這多可笑!
以此類推,我所知道的那點只是“我的北平”,而我的北平大概等於牛的一毛。
可是,我真愛北平。
這個愛幾乎是要說而說不出的。
我愛我的母親。
怎樣愛?我說不出。
在我想作一件討她老人家喜歡的事情的時候,我獨自微微的笑著;在我想到她的健康而不放心的時候,我欲落淚。
語言是不夠表現我的心情的,只有獨自微笑或落淚才足以把內心揭露在外面一些來。
我之愛北平也近乎這個。
誇獎這個古城的某一點是容易的,可是那就把北平看得太小了。
我所愛的北平不是枝枝節節的一些什麼,而是整個兒與我的心靈相黏合的一段歷史,一大塊地方,多少風景名勝,從雨後什剎海的蜻蜓一直到我夢裡的玉泉山的塔影,都積湊到一塊,每一小的事件中有個我,我的每一思念中有個北平,這隻有說不出而已。
真願成為詩人,把一切好聽好看的字都浸在自己的心血裡,像杜鵑似的啼出北平的俊偉。
啊!我不是詩人!
我將永遠道不出我的愛,一種像由音樂與圖畫所引起的愛。
這不但辜負了北平,也對不住我自己,因為我的最初的知識與印象都得自北平,它是在我的血裡,我的性格與脾氣裡有許多地方是這古城所賜給的。
我不能愛上海與天津,因為我心中有個北平。
可是我說不出來!
倫敦,巴黎,羅馬與堪司坦丁堡,曾被稱為歐洲的四大“歷史的都城”。
我知道一些倫敦的情形;巴黎與羅馬只是到過而已;堪司坦丁堡根本沒有去過。
就倫敦、巴黎、羅馬來說,巴黎更近似北平——雖然“近似”兩字要拉扯得很遠——不過,假使讓我“家住巴黎”,我一定會和沒有家一樣的感到寂苦。
巴黎,據我看,還太熱鬧。
自然,那裡也有空曠靜寂的地方,可是又未免太曠;不像北平那樣既複雜而又有個邊際,使我能摸著——那長著紅酸棗的老城牆!
面向著積水灘,背後是城牆,坐在石上看水中的小蝌蚪或葦葉上的嫩蜻蜓,我可以快樂的坐一天,心中完全安適,無所求也無可怕,像小兒安睡在搖籃裡。
是的,北平也有熱鬧的地方,但是它和太極拳相似,動中有靜。
巴黎有許多地方使人疲乏,所以咖啡與酒是必要的,以便刺激;在北平,有溫和的香片茶就夠了。
論說巴黎的佈置已比倫敦羅馬勻調得多了,可是比上北平還差點事兒。
北平在人為之中顯出自然,幾乎是什麼地方既不擠得慌,又不太僻靜:最小的衚衕裡的房子也有院子與樹;最空曠的地方也離買賣街與住宅區不遠。
這種分配法可以算——在我的經驗中——天下第一了。
北平的好處不在處處裝置得完全,而在它處處有空兒,可以使人自由的喘氣;不在有好些美麗的建築,而在建築的四周都有空閒的地方,使它們成為美景。
每一個城樓,每一個牌樓,都可以從老遠就看見。況且在街上還可以看見北山與西山呢!
好學的,愛古物的,人們自然喜歡北平,因為這裡書多古物多。
我不好學,也沒錢買古物。
對於物質上,我卻喜愛北平的花多菜多果子多。
花草是種費錢的玩藝,可是此地的“草花兒”很便宜,而且家家有院子,可以花不多的錢而種一院子花,即使算不了什麼,可是到底可愛呀。
牆上的牽牛,牆根的靠山竹與草茉莉,是多麼省錢省事而也足以招來蝴蝶呀!
至於青菜,白菜,扁豆,毛豆角,黃瓜,菠菜等等,大多數是直接由城外擔來而送到家門口的。
雨後,韭菜葉上還往往帶著雨時濺起的泥點。青菜攤子上的紅紅綠綠幾乎有詩似的美麗。
果子有不少是由西山與北山來的,西山的沙果,海棠,北山的黑棗,柿子,進了城還帶著一層白霜兒呀!
哼,美國的橘子包著紙,遇到北平的帶霜兒的玉李,還不愧殺!
是的,北平是個都城,而能有好多自己產生的花,菜,水果,這就使人更接近了自然。
從它裡面說,它沒有像倫敦的那些成天冒煙的工廠;從外面說,它緊連著園林,菜圃與農村。
採菊東籬下,在這裡,確是可以悠然見南山的;大概把“南”字變個“西”或“北”,也沒有多少了不得的吧。
像我這樣的一個貧寒的人,或者只有在北平能享受一點清福了。
好,不再說了吧;要落淚了,真想念北平呀!
來源 | 半卷詩書一窗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