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真讀了畢飛宇在北京大學的演講,《“走”與“走”——小說內部的邏輯與反邏輯》。畢飛宇是我很尊重的作家,而且是南京的作家。我把這篇文稿收藏了,認真拜讀了,也十分佩服作家的洞察。
其中仔細分析了鳳姐與可卿的關係,分析了第十一回鳳姐探病的細節,並以“反邏輯”之名稱讚曹雪芹的高超手法和卓越才能。其中尤其提到鳳姐這麼走是反邏輯的:
王熙鳳離開秦可卿,她是這麼“走”的,“一步步行來讚賞”。從字面上看,她的心情不錯,怡然自得,心裡頭並沒有別人,包括秦可卿。第二次,王熙鳳離開賈瑞,她是這麼“走”的,“方移步前來”。她的心情依然不錯,心裡頭也沒有別人,包括賈瑞。第三次,“款步提衣上了樓”,這一次,鳳姐的心裡頭有人麼?
回頭再仔細讀《紅樓夢》相關的幾個回目,發現細節處尚不精準。譬如,第七回,王熙鳳應邀至寧府,帶上了寶玉,這邊尤氏、秦氏和賈蓉,還有“眾姬妾”,共同接了。尤氏見熙鳳,必先笑嘲一番,這沒什麼不合常理的。
李紈寡居,見熙鳳還唇槍舌劍呢。妯娌們之間一見面彼此嘲諷,合情合理。王熙鳳要見秦鍾,不惜爆粗口罵了賈蓉,一則叔叔嬸子罵子侄,《紅樓夢》裡比比皆是;二則鳳姐一向爆粗口,無所顧忌;三則有尤氏在場,罵賈蓉有他媽接著,熙鳳本就是衝著尤氏的,秦氏不會有不適感。
還有,第十一回,寧府為賈敬做壽。一大早,賈蓉就被父親派往道觀,給爺爺送壽禮。賈璉和賈薔先到的寧府。邢夫人、王夫人、王熙鳳、賈寶玉到時,賈珍、尤氏一起接入,“親自獻了茶”。鳳姐解釋賈母為何“不肯賞臉”,王夫人查問了秦可卿的病情。
此時賈赦、賈政等過來,賈珍出去接。之後賈蓉回來,先給賈珍回覆,然後才過來見過尤氏並邢、王二夫人,還有鳳姐、寶玉。賈蓉又出去到賈珍處伺候官客吃飯。
此時鳳姐叫著賈蓉詢問秦氏的病情,賈蓉邀請鳳姐抽空探視。尤氏伺候堂客在上房用過飯,賈蓉來邀堂客去會芳園賞戲。
此時鳳姐請假,看望秦可卿。
賈蓉陪鳳姐、寶玉至天香樓,賈蓉叫獻茶,稱尚未在上房用茶,無非就是虛詞,他也沒功夫一直暗中盯著鳳姐,他壓根兒就沒真心,別說是對鳳姐。
之後,鳳姐把賈蓉、寶玉打發走,是因為寶玉太不堪了,進了天香樓,看了可卿室內的對聯,聯想起夢遊太虛幻境來。聽可卿說挺不過今冬,眼淚稀里嘩啦就下來了。
這一切,都順理成章,沒有反邏輯之處。
鳳姐從天香樓出來,曹雪芹忽然寫起園子裡的景色來。鳳姐款款走來,一路觀景,似乎有些“秋”風得意。看似“發癔症”,實則不得不如此。
此前,就在這同一天,王熙鳳已經哭過一次了。尤氏回答王夫人問詢,又提及鳳姐和秦氏的好:
鳳姐聽了,眼圈兒紅了半天,半日方說道:“真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個年紀,倘或就因這個病上怎麼樣了,人還活著有甚麼趣兒!”
鳳姐再次問賈蓉,賈蓉皺皺眉說道:
“不好麼!嬸子回來瞧瞧去就知道了。”
此時,鳳姐對可卿的病有了清醒的認識。到了天香樓,進了秦氏居室,她也沒有給秦氏起身的機會。寶玉忍不住流淚,鳳姐勸止,又開導可卿,打起精神,樂觀治療,這也是鳳姐本人改變心態的努力。她不能沉浸在低落的情緒,她必須從谷底“走”出來。
此時園中的風景,正呼應了鳳姐走出低谷、提升情緒的努力:
黃花滿地,白柳橫坡。小橋通若耶之溪,曲徑接天台之路。石中清流激湍,籬落飄香;樹頭紅葉翩翻,疏林如畫。西風乍緊,初罷鶯啼;暖日當暄,又添蛩語。遙望東南,建幾處依山之榭;縱觀西北,結三間臨水之軒。笙簧盈耳,別有幽情;羅綺穿林,倍添韻致。
鳳姐必須回到壽誕的喜慶氛圍之中,她要履行兒婦加管家的職責,侍奉邢、王二夫人高興。
這時候,下流胚子賈瑞出場了。鳳姐吃驚之餘,假意周旋,曹雪芹也一再強調鳳姐的“假意”。鳳姐正從悲傷之中“走”出來,有心思跟這麼個猥瑣男調情麼?所以開口就把賈璉抬了出來:
“怨不得你哥哥時常提你……”
賈瑞不解風情,一意孤行,惹得鳳姐橫下心來,也只有死路一條。這也沒有任何反邏輯之處。畢飛宇錯就錯在,認定鳳姐在跟賈瑞調情:
“剛剛探視了一個臨死的病人,回過頭來就調情,這是反邏輯的。”
鳳姐款步提衣上樓,這時她必須從低落的情緒中走出來,她必須從與猥瑣男周旋的不快中走出來。這就是邏輯。
之後:
鳳姐兒立起身來望樓下一看,說:“爺們往哪裡去了?”旁邊一個婆子道:“爺們才到凝曦軒,帶了打十番的那裡吃酒去了。”鳳姐兒說道:“在這裡不便宜,背地裡又不知幹什麼去了!”尤氏笑道:“那裡都象你這麼正經人呢。”
這裡問的爺們是原在樓下看戲的一堆男人,這爺們之中,既可以有賈蓉,更應該有賈璉。賈璉是鳳姐的丈夫,賈璉也從沒放過哪怕一次尋花問柳甚至孌童男寵的機會!鳳姐又是以善妒著稱的,把平兒看的死死的,後來還逼死了尤二姐。這裡的“爺們”,甚至可以理解為專指賈璉。有脂批為證:
“偏是愛吃酸醋。”
尤氏的應對更沒問題,她對賈珍、賈蓉也有足夠的瞭解,知道他們幹不出什麼好事。可尤氏不如鳳姐強勢,選擇隱忍。尤氏所言也是實事,也只有鳳姐探視可卿是件正經事,這時也只有鳳姐是做了件正經事的正經人。
到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前邊說過,對可卿之死,鳳姐是有心理準備的。可卿臨死,託夢給鳳姐。鳳姐驚醒,正交四更,譙樓打過四下雲板,人報東府蓉大奶奶沒了,鳳姐發了一會兒楞,回味了一番,才穿衣起床,到王夫人處去了。
這時,鳳姐操心的是事咋辦,榮府這邊如何應對。並非畢飛宇所說,等寧府缺“辦公室主任”的時候,王熙鳳才出現。至於賈珍、尤氏、賈蓉的反應與做派,以及寶玉的反應和做派,也都是情理之中的,未見有反邏輯之處。
我倒是讚賞畢飛宇的觀點,鳳姐對可卿,是有兩面的,一面正對,一面背對。自古及今,閨密們有不這樣的麼?即使這樣,鳳姐對可卿依然是真情的,依然是深情的。人性的幽微,關係的糾結,才真實可信,才符合邏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