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者也需嘗試某種艱難的閱讀。 視覺中國供圖
《尤利西斯》是愛爾蘭作家詹姆斯·喬伊斯創作的長篇小說,首次出版於1922年。作為意識流小說的代表作,《尤利西斯》被奉為20世紀百大英文小說之首,但也被認為是最難讀懂的“天書”之一。
在《尤利西斯》出版100週年即將來臨之際,譯林出版社作為第一家出版《尤利西斯》中文全譯本的出版社,出版了《尤利西斯》百年紀念版。並邀請劍橋大學文學博士、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前所長陸建德教授,從文學、文化、社會的角度,探討這部“天書”在世界範圍內的巨大影響及它在今天的閱讀意義。
他們合作翻譯《尤利西斯》,是非常可靠的
我之前也做過類似的文學作品的講解,但今天依然覺得面臨一個巨大的挑戰,因為今天要講解的是《尤利西斯》。
我手裡拿的是譯林出版社2021年出版的百年紀念版,封面有個插圖,是非常有名的插畫家馬蒂斯的作品,書裡也有馬蒂斯的插畫。我另外還帶了本小書《James Joyce》。這本書是介紹《尤利西斯》的作者喬伊斯的。我想借這本書懷念我們外文所英美社的一位老同志——趙少偉先生,他是夏衍先生的女婿。這本書是在1982年由當時的愛爾蘭駐中國大使坎貝爾先生送給夏衍先生的。趙少偉先生退休以後把一些書,包括這本,送給了我。我非常珍愛這件紀念品。
《尤利西斯》的譯者,是大名鼎鼎的蕭乾先生和文潔若先生。蕭乾先生已經離開我們很多年了,文潔若先生仍健在,且精神矍鑠。我在上世紀90年代末、21世紀頭幾年,去過文先生家幾次。她送了我一本她跟蕭先生合譯的《尤利西斯》。
蕭先生和文先生是天作之合。抗戰時期,蕭先生在英國做記者。他的英文非常好,我看過他寫的英文報道,報道當時中國國內的情況。文先生長期從事日本文學的研究和翻譯。他們合作翻譯《尤利西斯》是非常可靠的。在介紹這部作品的相關文字裡,蕭先生和文先生也向各種版本的編者和註釋者表示了謝意。因為自《尤利西斯》問世以來,有很多學者為這部“天書”作注,有英文的,也有日文的。兩位譯者對這些註釋都有所借鑑。
一方面冒犯公眾的審美與道德,一方面卻包裝成奇貨可居的商品
愛爾蘭在英格蘭西部,是一個島國,人口不多,但愛爾蘭文學是非常了不起的,歷史上出過很多傑出的作家、詩人和藝術家。喬伊斯出生於1882年,在他之前,愛爾蘭最有名的詩人是威廉·巴特勒·葉芝。
葉芝得了諾貝爾文學獎,詹姆斯·喬伊斯則無緣諾貝爾文學獎,在某種程度上,這和他寫作的風格、內容有關,但並不是說他的分量就要輕一些。
如果要大家選出一部20世紀最受關注的小說,很可能就是喬伊斯的這本《尤利西斯》。它在世界上影響極大,有非常多不同語言的譯本。喬伊斯當初要出版這本書卻非常難。出版前,這本書的一些章節就在雜誌上連載了,但相關雜誌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因為《尤利西斯》寫了大量普通人的生活,喬伊斯的目光所及是生活的各個方面,不管是發生在大街上、客廳裡,還是發生在臥室裡。以當時時代的標準來看,它的很多內容是不適合公開發表的。
大膽出版這部書的是兩位女士。一位是巴黎莎士比亞書店的經營者,她在文學上的鑑賞力是非常強的。還有一位是出版人。為出版這部書,她們想了不少辦法,方法之一是做成限量版,一共只印了1000冊。印刷之前她們還做了廣告。當時一些很有名的作家,像T·S·艾略特、紀德,都預訂了這本書。這本書還分三種,最貴的一種是用荷蘭紙印的,售價250法郎。第二種的紙差些,售價150法郎。但即使是最便宜的那種,也要100法郎。250法郎版的《尤利西斯》當時只印了100冊,有喬伊斯本人的簽名。
這非常有趣。一方面,書的內容冒犯了公眾的審美和道德;另一方面卻又經過商業化的操作,變成了一件奇貨可居的商品。這個奇妙的混合,說明喬伊斯特別瞭解現實世界,知道很多事情要怎麼做。
《都柏林人》《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裡的人物,都出現在《尤利西斯》裡
在《尤利西斯》之前,喬伊斯寫過一部短篇小說集《都柏林人》,裡面幾個故事寫得特別細膩感人,跟《尤利西斯》的風格完全不一樣。喬伊斯的短篇小說寫得好,在敘述上並不是完全的現代派或先鋒派的姿態。
在喬伊斯從事文學創作的時候,愛爾蘭雖然有一定程度的自治,但在很大程度上還是被英國統治。愛爾蘭出現了民族解放運動,反映在文藝上,就是發生在1900年左右的愛爾蘭文藝復興運動。葉芝等人創辦的艾比劇院,成為愛爾蘭文藝復興運動的核心。他們希望愛爾蘭人建立起更強的民族認同。和這批人相比,我們會發現喬伊斯稍微有所不同。他好像遊離於這個運動之外。在他的《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裡,主人公迪達勒斯站在一邊,看著自己的手,然後修指甲。他說他對一系列宏大的概念、觀念是不感興趣的。
喬伊斯在《都柏林人》和《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之後,就投入了《尤利西斯》的創作。《尤利西斯》的創作,基本上是從1914年開始的。
喬伊斯的所有著作都有一個非常明顯的互文性特徵,就是《都柏林人》《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裡的人物,都出現在《尤利西斯》裡。尤其是迪達勒斯,《尤利西斯》的前幾章都在講迪達勒斯的故事。
他好像控制了時間的滑鼠,是遊離來遊離去的
《尤利西斯》為什麼要叫《尤利西斯》?提到尤利西斯,我們首先想到的是希臘神話。希臘神話裡面有個故事,用希臘文和拉丁文的說法不一樣,一個叫Oddysseus(奧德修斯),一個就是Ulysses(尤利西斯)。
故事講的是奧德修斯參加特洛伊戰爭,然後返回家鄉的過程,一共有18個部分。《尤利西斯》這本書也分18個章節。從某種程度上來講,我們可以把它和希臘史詩《奧德賽》對照起來看,兩者有一定相似之處,但我們也不要完全對照著讀。《尤利西斯》更多的是講20世紀初都柏林的生活、愛爾蘭的生活。整個故事就發生在一天裡——1904年6月16日,更精確地說,只有18個小時。
喬伊斯的寫作方式,不是線性地描寫一天裡發生的事,相反,他好像控制了時間的滑鼠,是遊離來遊離去的。愛爾蘭和其他國家的很多歷史都被體現在這部作品裡。喬伊斯帶著讀者,在世界歷史文學的寶庫裡漫遊。喬伊斯擅長從世界各國的語言文字裡面摘取精華,把它們脫胎換骨,然後置入自己的小說敘述之中。我們可以從小說的18章裡看出,尤其是從那麼多學者的註釋裡看出,喬伊斯為寫這部作品耗費了大量的工夫,寫了近8年。書反映出喬伊斯的閱讀範圍實在是太廣了,他不只讀經典作品,而是什麼都讀。包括1904年6月16日這一天的《自由人報》。那一天報紙上登載的不少內容,都改頭換面地出現在了小說裡。
因為這部小說成了經典,所以,1904年6月16日也成了一個特別的日子,在愛爾蘭,它被稱為布盧姆日。布盧姆是小說主角。
如果帶著嚴苛的道德態度去讀,可能會形成閱讀的障礙
讀了喬伊斯的作品以後,我們會對凡、俗、猥瑣等產生一種複雜的感覺,我們不會簡單地揮一揮手,說這太不體面了,我不能接受。
閱讀文學作品,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要有一定的寬容度。比如小說裡有一章寫布盧姆去海灘,這個場景當時尤其被人詬病。男主人公注視著海灘上的一位少女,這位少女也意識到後面那位男士的目光,喬伊斯寫出了這位少女喜歡自己被觀察、被凝視的心理,非常細膩。她坐在沙灘上做出一些動作,喬伊斯也做出一些動作。喬伊斯把這些非常不體面的事情都寫了出來,但作為讀者,我們就此能對布盧姆有了更深的瞭解,瞭解他的家庭生活,瞭解他在扮演的某種角色。扮演這個角色給他帶來一定的心理上的滿足,但又給他留下缺憾。
還有布盧姆的妻子莫莉。喬伊斯寫她的“白日夢”,會讓我們驚訝,在1904年的愛爾蘭,竟會有這樣一個女性,居然會有這樣一些想法。愛爾蘭是個天主教國家,有很多的禁忌。但是,一個社會如果規矩很多的話,實際上也會引起某種反彈。布盧姆和莫莉雖然生活在一個宗教氛圍很重的國家,但他們實際上游離於宗教之外。他們的這種遊離,從反面體現出宗教社會對人的嚴苛,使他們產生了某種反駁。所以莫莉特別追求物質和肉慾的滿足,她沒有邊界感。莫莉有著一種特殊的勇氣和魄力。我們不妨帶著同情、理解去看莫莉。如果我們帶著一種嚴苛的道德態度去讀《尤利西斯》,可能會形成一種閱讀的障礙。我們要進入這些人物的世界,認識到這些人物是普通的人,他們做的種種事情,實際上都在人性範圍之內。用好人還是壞人來評價小說人物是完全沒有意義的。
所以,在20世紀20年代,儘管一些部門、一些人不喜歡這部小說,小說被禁,但有很多文人願意為喬伊斯說話。他們認為他的描寫也許稍過,但是社會應該對這種描寫採取一種容忍的態度。後來這本書解禁了。世界文學史上類似的事情有很多。有的書開始出版的時候,主流社會不認同,後來慢慢認同了,非但認同,還給予它極高的地位。
都柏林大量的街道、河流、酒館,都在這部小說裡得到忠實的反映
對讀者來說,喬伊斯用這本書擺下了一個巨大的陷阱,讓我們進去、出不來。有的讀者讀了一會之後,不能把它讀完,半途而廢。我覺得這蠻可惜的,有時候不妨鍛鍊一下我們的耐心,考驗一下我們的意志。
對作家來說,我認為,我們中國作家絕對不需要去寫一部類似的作品,而應該學習喬伊斯跳出傳統敘述模式的勇氣,以及這種駕馭海量材料、走出自己獨特路徑的能力。也許我們可以有一部我們的“尤利西斯”,絕對不是模仿,而是像《尤利西斯》這樣一部挑戰讀者的小說。
等疫情過去了,我相信很多人會想去世界各地旅遊,都柏林絕對是一個值得去打卡的地方。都柏林大量的街道、河流、酒館,都在這部小說裡面得到忠實的反映,我們可以把《尤利西斯》看作一本旅遊導讀。
答問
讀者:喬伊斯這麼晦澀的書寫,似乎完全沒有考慮讀者的接受度。
陸建德:如果作者能夠對讀者有更多的尊重,是很好的。但是,我們也要意識到這一點:作者如果太遷就讀者的話,會對自己形成一種負面的影響。太考慮讀者的預期,作者就需要做出大量的妥協,有時候這種妥協是出賣了作者創作上的獨立性。要在維持自己創作的獨立性和兼顧市場、讀者中間找到一個恰當的點,是很不容易的。過分考慮讀者、迎合讀者,文學就不會有創新,也不會往前推進,那是非常可怕的。所以,讀者有時候也需要提醒自己:我要跳出已有的閱讀習慣,去嘗試某種艱難的、新的東西。
讀者:譯林出版社的這個蕭乾和文潔若的譯本,與人民文學出版社的金隄先生的譯本,哪一個更好?
陸建德:金先生翻譯得比較早,所以從註釋的完備等方面來講,可能金先生的版本稍微有一點侷限。蕭乾和文潔若翻譯得稍微晚一點,所以他們在註釋方面做到了儘量的全面、精益求精,把各種可能性都呈現在讀者面前。另外,蕭乾自己是作家,他和文潔若都是北京人,所以在語言表達方面更有特色。
我知道不久前還有一個新的版本,是北師大劉象愚先生翻譯的。大家也可以去看一下。閱讀和翻譯這部小說的難度很大,應該允許有多種版本。 (整理/解放日報記者 顧學文)
來源:解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