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收到宗仁發詩集《大地上的紋理》,不由回想起二十年前在長春的一段生活,天空是遼闊的,大地是蒼茫的,隨著時間的推移,地域文化差異帶給我的人生感受,變得越來越珍貴。當年我因詩歌結識宗仁發,我的東北之行也可以理解為詩歌的額外獎賞。
作為著名編輯家和評論家,宗仁發對中國當代詩歌有著超出一般意義的理解,包括情感上的觀照,他是中國詩歌於1980年代走向繁盛的推手之一,由朦朧詩到第三代——在中國社會語境發生巨大轉變的關口,詩歌充當了代言人的角色——他始終身居一線,面潮而立。
宗仁發在1980年代初開始詩歌創作,但他的主要精力一直放在辦刊上,影響當代詩歌程序的《關東文學》和《作家》,如今一本存活在被不斷索引的文學史檔案裡,另一本仍然在詩歌原野上光芒四射。與當代詩人的互動,旁及日常生活的點滴照拂,大概無人出其右,所以由他出面組稿佈局,總是波瀾不驚水到渠成。
宗仁發一直隱身於詩群之外,這樣的行為或許可以解釋為更加客觀,更加理性地面對不同時期洶湧而至、花樣翻新的詩歌浪潮。多數時候,他以一個編輯家和評論家的身份介入詩壇,在故交新朋中憑欄靜立,憂深思遠,在詩歌多元嘈雜的現場竭力維護著一份清遠更新之氣。
詩集《大地上的紋理》共收錄百餘首詩作,在總體上保留了1980年代詩歌的精神脈象。宗仁發的詩歌力求簡潔與和諧,將現代精神與典雅的詩歌之魂融匯一體,在具象中不斷在現有層面上疊加新的層面,並以個體為契機,在時間的缺口處發掘生命的本真,實現了詩歌美學的精神性迴歸。朦朧詩和第三代詩歌在1970年代末和1980年代初相遇,時間缺口成兩者為數不多的共處之所,也是宗仁發詩歌的此岸與彼岸。
人是有靈魂的生物,在泥濘中掙扎前行,即便缺失在所難免,人類也必須為了保護“自我”的純淨而創造莊嚴。這是我在《大地上的紋理》諸多詩篇中讀到的“密語”:詩歌使人類儲存個性,併成為美學世界的創造者和實踐者。比如《陶醉》:美好的瞬間是靜止而不是運動/橫在眼前的河流潛藏著險惡/船和槳都無處尋覓/岸那邊的呼喚像魔術師的嗓音/神奇卻讓人恐懼。又如《平安夜想念黃姚的石板路》:石頭怎樣變成了寶玉/詢問祖上的人也不一定回答清楚/反正對於暈水的人而言/從來沒有一條路是保險的。不難看出,宗仁發詩歌的冷峻與極簡,創造了特定情景中的寓言性,如同米沃什在《一封關於詩歌的半公開信》中所言的那樣:按我的理解,藝術反諷首先依仗作者有能力棲居在各種人的面板裡,並在他以第一人稱敘述時,敘述得彷彿不是他在說話,而是他創造的面具在說話。
宗仁發的詩歌是個人化的,無法歸類於某個派別,他並不躲藏思想,也不追求囈語般的“神思”,不以瑰麗、奇絕取勝,而以沉穩、練達,以及看似不經意的旁敲側擊到達審美的彼岸,他在詩歌裡的抒情和寫意基本是由邏輯延伸出來的屬於他個人的想象世界。從某個偶然的現場出發,所抵達的,可能是你未知的場域,卻能令你感覺到事物核心的磁力。在《青杏》中我便獲得瞭如此感受:我不願意在成熟的夢中被採擷/我不願意饋人以酸澀//我也會有金黃透紅的顏色/我也能成為甘美清香的果//是那些為了獲利的販子/將我的青春廉價地賣給人咀嚼。這首詩更像是《大地上的紋理》的引言或者題記,具有典型的朦朧詩特點,“大地上的紋理”作為一種真相,極其容易被人們忽略,而其象徵意義乃是我們認識世界的必經之道。
詩歌給我們提供的不是一種直接對應生活的經驗,而是從偶然性中尋找普遍的、恆久的,不可替代的詩意的審美。宗仁發詩歌所提供的美學價值,在個體經驗的基礎上超越了傳統抒情的藩籬,表現出對芸芸眾生的關愛,這也是第三代詩歌的核心價值之一。他在《灰塵》中寫道:在常州/一家酒店大堂/有個叫吳萍莎的姑娘/每天拿抹布/為每個客人/擦去行李上的灰塵//她面帶笑容/不容分說/這是她的職責//看到蒙塵的旅行箱/煥然一新/心中怦然一動/誰能來拭去那些暗影中飄飛的東西呢。《河流》作為對應的一首詩,兩者輝映,正好可以看見詩者的超拔與仁心:只知其母不知其父/一路上有兄弟無數/手牽著手奔向一處/在更遙遠的地方/期待遼闊無垠//遇到阻隔可以周旋/一邊行進一邊作惡一邊施善。這大概就是宗仁發眼中的人性與神性的組合吧,我在詩中讀到了“命運”與“神祇”的低語。正如布羅斯基所言,詩歌是對語言中的“俗套”和人類生活中的“同義反復”之否定。這種否定不只是一種語言技巧,更多的時候,他還是我們認識世界的方式。
當年,《關東文學》在紙媒上成為第三代詩歌的重鎮,後來《作家》雜誌的所在地長春則成為第三代詩歌的重要現場,宗仁發詩歌是在這個縫隙中流淌出來的“大地上的紋理”,作為一個文字見證,他或許是小眾的,慷慨卻是他最具魅力之處,善良和高貴從來不在高處,而在你不經意之間的片刻感受。
一個人,何以成詩,何以在詩歌中完成自我塑造?這是對一個曾經喜愛詩歌的人的精神追問,詩歌與人生的關係,總是遠在天邊又近在咫尺。在經歷了溝溝坎坎之後,當你身居紅塵卻依舊嚮往自由,當你放下沉重學會包容和捨棄,一顆詩心仍在跳動,足矣。
責任編輯:只恆文
來源:中國青年報客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