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是深邃的。在歷史的長河中,所有的事情都像一滴水,難以被打撈出來。但在某些時候,歷史機緣出現了,那滴水或許會凝為耀目的珍珠。而托起這顆珍珠的,是責任,更是濃濃的家國情懷。河北行唐縣清涼寺內的三菩薩壁畫摹本,便是在這責任與情懷中,穿過幽深的時空隧道,跋涉過湯湯的時間之河,得以迴歸故里。
歷史的機緣
那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一位中國外交官在參觀大英博物館時,在中國館內,赫然看到三菩薩壁畫。這三菩薩壁畫高4米,寬3.9米,恢弘的氣勢瞬間將人籠罩進一種莊嚴的氛圍之中。仰之觀之,但見整體畫面色調金紅,富麗堂皇,三菩薩體態雍容,衣飾華麗,栩栩如生,作品撼人心魂,強大的氣場讓人歎服於我國古人繪畫藝術的精湛。
三菩薩壁畫是大英博物館收藏的單幅壁畫中面積最大、畫幅最高的壁畫作品之一,也是該館的鎮館之寶。
外交官被震撼了,再看英文介紹,更是震驚,此畫竟然來自中國,來自他的家鄉——中國行唐!他在壁畫前佇立良久,感慨萬端,遠隔重洋,家鄉的壁畫怎流落至此?其中經歷了怎樣的磨難變故?復觀三菩薩,鑲嵌在這異國的牆壁上,清冷孤寂。外交官心中頓時生出無限況味,一種文化只有根植於本土,才能盡顯其文化特色和價值,失去了根,所蘊含的文化之魂也就失去了生機和活力。
從此,這位外交官魂裡夢裡都浮現著三菩薩壁畫,他寢食難安,一份本能的責任心,讓他提筆給家鄉的父母官行唐縣委書記寫了一封信。
信件承載著外交官的家鄉情懷,漂洋過海,輾轉投遞,終於落在時任行唐縣委書記李遵英的辦公桌上。
這天,李遵英剛忙完一天公務,不顧身體勞累又接著處理起群眾來信。一封特殊的信件引起了他的注意,信封上貼著外國郵票。是誰從國外給他寄信?李遵英帶著疑惑拆開了信封。
信中的內容深深觸動了李遵英,他立即著手進行了核實:行唐歷史上確有座清涼寺,寺裡確曾有三菩薩壁畫,只是清涼寺在抗日戰火中被夷為平地,三菩薩壁畫也不知所蹤。李遵英瞭解了情況,更添遺憾,行唐當時是貧困縣,既無法派人去探看壁畫,更無財力購回。
事情就這樣放下了,此事成為李遵英心裡一個長久的牽掛。
時間到了2002年,李遵英已任石家莊市委副書記。那年2月,他率團到歐洲考察。到英國倫敦的第二天,他就迫不及待地趕到大英博物館。當他站在三菩薩壁畫前,同外交官一樣,他感到瞬間被震撼了!
李遵英激動地按下快門,拍下了三菩薩壁畫的照片。回國後,他從中選出最好的一幅,洗印出來交與行唐有關部門。從此,三菩薩壁畫的照片便掛在行唐縣政府招待所等公共場所,成為了當地一張文化名片。
事情至此,如果不是外交官和當地父母官的責任心,哪會讓三菩薩壁畫重回大眾視野?這兩次機緣看似巧合,實則體現的是他們對家鄉和民族文化的熱愛與擔當。
三菩薩壁畫照片在回到行唐縣8年後,又迎來了另一個“有緣人”,他是河北博物院研究館員郝建文。
2010年春,郝建文去行唐縣進行文物複查,晚上住在縣招待所。在招待所大廳裡,他見到了三菩薩彩色壁畫照片。
如果說別人是被壁畫的整體氣勢所震撼,郝建文則是從專業角度被壁畫所震驚。河北現存的古代壁畫不少,但如此大的單體人物壁畫卻極為罕見,河北境內有曲陽北嶽廟和淶源閣院寺的壁畫可以與之相提並論。北嶽廟壁畫可以觀摩,但閣院寺的壁畫被一層厚厚的白灰覆蓋,在白灰脫落處僅有壁畫中人物的腿部露出。如此高大又儲存完整的三菩薩壁畫歷史研究價值不可估量!
郝建文心潮澎湃,他看啊看,捨不得挪動腳步。心想如果能一睹真容多好啊,實在不行能等比例臨摹一幅也好,讓行唐人、河北人乃至全國的人都知道,河北曾有這麼精美絕倫的壁畫作品!我們的歷史文化如此深厚淵博!
這種想法像一粒種子,深埋在郝建文心中,等待合適的機會破土發芽。和當初的李遵英一樣,相遇後就在心裡的某個地方保留著一方空白,惦念著,牽掛著,再也放不下。
2017年,郝建文到北京參加一個藝術培訓,期間他了解到,由江蘇理工學院申報的國家藝術基金專案“千年壁畫、百年滄桑——古代壁畫暨流失海外珍貴壁畫再現傳播與展示”正在籌備。這真是突來的驚喜,他立即向學院的王巖松先生介紹了行唐三菩薩壁畫情況,對方馬上表示,這件事可做,而且希望交由郝建文來做,臨摹壁畫,參加國家藝術基金巡展專案。
命運的大門訇然開啟,透出橙亮的光明。這簡直就是特意為郝建文,為三菩薩壁畫準備的機緣啊!
探源清涼寺
行唐,位於太行山東麓淺山丘陵區與華北平原的交界地帶,從空中俯瞰,整個版圖猶如蒼茫大地上一部翻開的書卷,低山、丘陵和平原有序排列,如同書卷上一行行整齊的篇章。
這裡歷史悠久,堯帝肇名,始皇置縣,兩古驛道連線燕晉,迄今已有4000餘年的志書記載史、2300多年的建縣史。從南北朝時期,佛教文化就在這裡興起,至唐、宋、金元時期,境內寺廟遍佈,香火鼎盛,顯明寺、封崇寺、崇福寺;文廟、城隍廟、琉璃廟……至清朝時,境內有記載的寺廟祠觀達54座,這些寺廟各有風格,但無一例外傳遞著人民渴望幸福生活的美好願望。
行唐佛教文化興盛的一個重要原因,是這裡毗鄰中國佛教名山——五臺山。西北行,出行唐一百多公里便到達五臺山,因此,行唐便成了各地僧人和善男信女北行朝聖的必經之路,被謂之“五臺山南大門”。為了方便朝聖者中途休息,由五臺山等相關方面出資,在行唐建起了“歇腳寺”。五臺山頂終年結冰,盛夏時清涼宜居,是避暑勝地,故又名“清涼山”。在行唐建起的這座“歇腳寺”即被命名為“清涼寺”。清涼寺的興建,方便了往來僧侶和信眾休息住宿,也成為連線南北文化和貿易的中心。南方的絲綢、茶葉、瓷器等產品,經由這條路運往山西、內蒙古、張家口等地,而北方的農副特產也在這裡出售,並被帶至全國各地。可以想象,僧侶絡繹,商賈往來,當時的清涼寺於佛門中,聚納起繁華的人間煙火。
據清乾隆年間《行唐縣誌》記載,清涼寺於金大定(公元1161年—公元1189年)年間修建,佔地13.7畝,周圍轄土地164畝。在寺南約200米處建有兩座玲瓏的小石塔,與清涼寺對應相照,構成了佛教聖地的高雅格局。寺院內坐北朝南建有三座大殿,分為前殿、中殿和後殿。前面左鐘樓、右鼓樓。殿內金碧輝煌,文物細膩逼真,件件堪稱珍品。三尊菩薩的主畫繪製在後殿北牆上,兩邊畫滿了副畫。
清涼寺在修建完成後,得到了歷代王朝的重視,多個朝代都曾修繕,甚至重建過,使這座千年古剎經久不衰。清涼寺內有石碑30餘塊,碑文記載了該寺歷次修建、重建及重修的過程,其中一次重大重修在明永樂年間己亥季春。
晨鐘暮鼓中,七百多年悠悠而過,清涼寺在香燭嫋嫋中享受著靜謐與安然。
歷史的腳步蹣跚而行。1926年,是中國歷史上危機重重的一年。這一年,日本帝國主義軍艦駛入大沽口,進攻天津,蔣介石在南方發動了震驚中外的“中山艦事件”,張作霖在北方宣佈東三省獨立,馮玉祥的國民軍與直係軍閥、晉系軍閥開戰,北伐戰爭全面爆發……國家正處於生死存亡之際。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清涼寺不過是一座寺廟而已啊,她變得殘破荒涼,昔日輝煌皆成空。就是在這一年,三菩薩壁畫被分割成12塊,每塊用當地人建房所用的窗戶板前後夾住,運往英國,英國人柯林斯將它們買了下來。
後來,三菩薩壁畫被收藏家喬治·尤摩弗帕勒斯購入,並於1927年捐贈給大英博物館。從此國寶流落異鄉,而清涼寺也在不久後的炮火中被夷為平地,寺內文物悉數被毀。
這一事件,在大英博物館前任研究員賓揚先生書裡提到的柯林斯筆記中得到印證,他寫道:當時的清涼寺有3座殿,已荒廢。第一殿內有殘破的大型木雕佛像,周圍有小型塑像。第二殿內有大型坐佛雕塑,後方有一幅比佛像高很多的馬蹄形背屏,背屏後另有尺寸更大的木架,承載著三菩薩壁畫,此壁畫從原來的木架上被移除,分成12塊運回倫敦。
據記載,三菩薩壁畫由五臺山僧人創作,始繪於1424年,1437年和1468年進行了補繪。如果按這個時間計算,清涼寺在建寺二百多年之後,五臺山僧人才開始在牆上繪畫。為什麼不是一建寺就畫呢?在沒有壁畫的時間裡,這堵牆一直是空白的嗎?是什麼原因使他們在二百多年後才想起要在牆上作畫?會不會存在這種可能,是記載有誤,三菩薩壁畫繪製的時間更早?當地民間傳說壁畫為唐代吳道子所畫。傳說不能作為依據,但一切都值得史學家去研究、考證,這也許是一個漫長的、有意義的課題。
歷史是複雜的,這也許是三菩薩壁畫在藝術價值之外留給我們更深的反思。當國家和民族陷入危難之際,別說文物,就連人的生命也如草芥。昨日已去,我們有理由相信,現在,當我們的國家站起來、強起來,歷史的覆轍不會重蹈,我們有能力保護我們的人民,以及人民的一切。
艱難的臨摹
壁畫,是最古老的繪畫形式之一。她幾乎涵蓋了中國文化的所有領域,成為中國傳統文化的有機構成。
我國壁畫歷史源遠流長。自周代以來,歷代宮室乃至墓室多飾以壁畫。到了隋唐時期,石窟壁畫達到了藝術巔峰,比如已被世人矚目的敦煌莫高窟壁畫、克孜爾石窟壁畫等。另一種應用最廣泛的是寺觀壁畫,繪於佛教寺廟和道觀的牆壁上,內容有佛道造像、傳說故事、圖案裝飾等。寺觀壁畫興於漢晉,盛於唐宋,衰於明清,是我國民族藝術史上的珍貴財富。
壁畫研究是一種冷門職業,苦、累還是次要的,在這個快節奏的背景下,將生命和壁畫結合在一起的寂寞也許才是對人最大的考驗。
在郝建文心裡,卻對這艱苦卓絕又寂寞清貧的職業甘之如飴。
郝建文17歲走上文博工作之路,22歲開始接觸壁畫臨摹,至今已在這條路上跋涉了30餘年。對他而言,每一次臨摹,都會留下無數難忘的故事,而這次對清涼寺三菩薩壁畫的臨摹,讓他感觸格外多。
從郝建文和江蘇理工學院的王巖松先生確定臨摹清涼寺三菩薩壁畫,到壁畫在全國的巡展,時間只有幾個月。郝建文在單位裡還有大量日常工作,靠業餘時間,短短几個月根本無法完成這麼龐大的工程,他決定組建一個創作團隊。
吉林藝術學院教師桑蕾、邰浩然,河北師大教師田紅巖,唐山職業畫家王亞新等都是郝建文的朋友。郝建文跟他們一說,大家都欣然表示:“我們一起創作,還要盡全力創作好!”很快,他們這些骨幹加上各自帶的學生,共26人組成了一支臨摹創作小組。
沒有工程經費、沒有任何報酬,列印圖片、做畫板、買礦物顏料和紙張……這些都要自己掏腰包。誰也不知道將來會畫成什麼樣,誰也不去想最終的結果是什麼,創作小組憑著對“國寶”的責任、對事業的熱愛,全情投入進去。
困難比預想的要多。首先,臨摹小組成員身處三地,沒有財力和場地讓他們集中創作,只能將壁畫“分割”為三幅,每地畫一尊菩薩,都畫好後在石家莊集中調整。
要繪製了,第二個問題又來了。臨摹古代壁畫最好是能照著原作進行,但臨摹小組的成員誰都沒有見到過原壁畫。委託朋友拍的照片也不是特別清晰。壁畫上很多部分只憑經驗去理解和刻畫遠遠不夠。不解決這個問題,盲目畫出來,就難以達到“復原臨摹”的藝術標準。
為拿到臨摹用的高畫質圖片,郝建文大費周折。他先是讓女兒幫忙在網上查詢,又請中央美院的老師和朋友們幫忙,但一無所獲。他向朋友們求助,河北博物院志願者白肖紅聽說了,拜託在英國的朋友去大英博物館拍照、攝像。熱心的朋友去拍了一趟又一趟,但都因裝置和拍攝環境的影響,片子清晰度還是不夠。
郝建文又發微信朋友圈求助,一位朋友看到後主動聯絡他,說自己的女兒正在英國皇家藝術學院學習,可以讓女兒幫忙拍攝。郝建文異常激動,他加了女孩微信,透過微信指導女孩用盲拍的形式去拍,多拍一些。女孩按他說的去做。第二天照片傳過來,郝建文一看,成了!這次片子清晰度夠,基本能幹了!
此時,已是2018年5月,離交稿時間不足3個月。長春、唐山、石家莊,三地的工作室中,開始了爭分奪秒的創作,畫到關鍵處不眠不休。每個人都頂著黑眼圈,臉上、身上佈滿了顏料和汗漬,他們自己也成了彩色的畫。
很快,三幅壁畫摹本完成,彙集到石家莊。還沒來得及欣喜,郝建文就發現了問題:由於個人理解不同,摹本之間在色彩上存在明顯差異,深入刻畫的程度也有不同,拼起來完全不是那回事。大的調整比重新畫並不輕鬆。有的要洗掉重畫,有的要重新找形。一次次深入刻畫,反覆對比,直至最後和原版壁畫毫無二致。
終於,在規定時間,他們完成了壁畫!三菩薩壁畫摹本呈現在眼前:佛像神態安詳,眼波流轉,彷彿在頷首微笑,那笑容裡早已洞悉了世事,在等待歷史時刻的重現!
2018年9月,“千年壁畫、百年滄桑——古代壁畫暨流失海外珍貴壁畫再現傳播與展示”相繼在成都、太原和北京等地巡展,河北行唐清涼寺三菩薩壁畫摹本在巡展作品中尺幅最高!所到之處,無不被人讚歎和敬仰!
巡展結束,臨摹小組成員商議,三菩薩壁畫來自行唐,也要讓她迴歸行唐。於是,他們做出一個決定:將這幅壁畫摹本無償捐贈給行唐縣文物部門!
凝結著他們每個人無數心血的作品就這樣捐了?怎麼可能?很多人感到無法理解,可這,就是他們的決定!
時任行唐縣委書記楊立中得知這一群素不相識的年輕人為行唐幹了一件大事,感動之餘,更覺得這是擦亮縣域文化名片的最好契機。
2019年7月,行唐縣委、縣政府在石家莊美術館舉辦了“佛緣匠藝 古縣華章——行唐縣清涼寺三菩薩壁畫摹本暨歷史文化展覽”和捐贈儀式。儀式上,楊立中親自給26位創作者每人都頒發了鮮紅的捐贈證書。
這麼大的壁畫放置於何處?楊立中心中早有藍圖。
行唐文物古蹟眾多,有不可移動文物點279處,行唐還發現了故郡遺址,經過專家考古勘探及發掘,遺址中有春秋晚期至戰國中期(公元前5世紀—公元前3世紀)具有北方族群特徵的貴族墓地、居址和東周城址。遺址中出土銅、金、玉、陶、蚌、骨角器上千件(組)。
在故郡遺址上建一座行唐博物館,將三菩薩壁畫摹本和遺址文物,以及現存的珍品字畫、黨史文獻等歷史資料陳列於博物館,不失為物得其所的好謀劃!
2021年,總建築面積六千多平方米的河北石家莊市行唐博物館主體專案建成。只待完全驗收後,入藏藏品。
這或許是現階段最好的故事結局!但是包括三菩薩壁畫在內的諸多文物仍漂泊海外,故鄉的人們正在想方設法讓他們回家,雖歸途漫漫,但是曙光已在前方。這次三菩薩壁畫摹本的展覽與收藏,在某種意義上為此類流失海外的中國文物如何繼續滋養國人、反哺故土,提供出一種方案,意義非同一般!流失海外文物的迴歸,或許很難,但可以探索嘗試讓更多流失文物以多種方式提前回歸故土、滋養國人。 (楊輝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