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天氣轉秋,會想起讀張愛玲,這個出生與逝世都在9月的作家。近日重讀張愛玲自傳性的散文《異鄉記》,心裡有說不出的惘然。
張愛玲《異鄉記》手稿
《異鄉記》是一部有頭無尾的八十頁手稿,可在張愛玲一眾“炫目”的作品中卻顯得舉足輕重。其一是張愛玲曾說:“除了少數作品,我自己覺得非寫不可(如旅行時寫的《異鄉記》),其餘都是沒辦法才寫的。”其二便是遺稿《異鄉記》的出現,才證實了張愛玲的確有過親近底層和接觸農村生活的“下鄉經驗”。
1946年初,張愛玲從上海到溫州尋訪胡蘭成,期間寫下的所見所聞便是《異鄉記》,是《小團圓》的前身。《小團圓》裡寫九莉和之雍無望的愛情,她想象著他逃難之後千山萬水地找了去,在紅燈影裡團圓。《異鄉記》裡,張愛玲卻是真的在路上了。她這樣的一個人,竟然會上演戲文裡的尋夫故事。即使不是孟姜女、王寶釧,那心情到底是悵悵而茫然的。
這些日子裡她誰都不相熟,卻勾起了過去許多年裡的孤寂。有一處房子,她說像是隻住著繼母和老僕的陰森寒涼——這分明是《私語》裡從前她父親的家的樣子。投宿的老太太訓斥她落東落西,她心裡竟隱約浮起了一些感動,或許是想起了從前的老媽子何干。
到底是寂寞的人啊。她以這樣的心境一路行來,不斷深入中國的腹地。鄉村像是一種映像,她從前在電影、戲劇、小說裡看過了,這一次是親身驗證,她努力地捕捉那些聲光色影。
敲竹槓的老闆娘,充大人物的鄉紳,油滑的車伕,逃難的紈絝子弟,爭著看汽車的小孩子,車中遇見的風塵女人,聽瞎子算命聽得痴迷的老太太……她寫鄉土中人的麻木不仁,筆下有魯迅小說人物的影子。旁觀者的瞭然之外,也有嘲諷和憐憫。
鄉間也有熱鬧的時候。過年的時節做年糕、殺豬,元宵節舞獅鬧花燈迎神賽會,各個喧鬧沸騰。這裡面有一種遠古的蠻荒和殘忍,有著中國人“奇異的幽默”。她寫村中人家從早到晚只忙得一個吃(《異鄉記》裡特別多關於吃的描寫,不是因為張愛玲對此情有獨鍾,而是因為在貧瘠的土地上,吃是唯一的安慰,因而也顯得格外觸目),寫茅廁和黑矮的房屋,寫月香和金根怎樣過日子,又隱約有蕭紅《呼蘭河傳》和《生死場》的色彩——木然的人們在日月變遷中忙著生、忙著死,但不是蕭紅那樣沉重悲愴的調子。
我喜歡張愛玲從不將另一世界的事物稱為愚昧和落後。儘管她有時也嘲笑、同情,可是從不指責和勒令改變。在《異鄉記》裡,她寫下:“缺乏瞭解真是最可怕的事,可以使最普通的人變成惡魔。”
真希望《異鄉記》能夠寫完,它提供的是有關張愛玲的第一手資料。看著看著,我也想起了很多從前的事情。
想起那一年夏天在雲南喜洲支教。直到幾個月後的一天,我才突然發現周遭的一切驟然可愛了起來。
那一天是不上課的週日,沿街店鋪裡滿是陰暗的光線,裡面一個老人坐在桌前糊紙人紙馬,紅紅綠綠的蠟紙散開來鋪滿整張桌面,黑影幢幢裡有無限的豔異。另一邊,白族祖廟裡在做夏祭,紅燭高燒,金灰從火桶裡一路揚出來。旁邊蹲坐著幾個賣菜的婦人,火光照著她們彤彤的臉,與遠處的晚霞相映,是大朵大朵的火燒雲。
《異鄉記》原稿的題目有塗改,隱約可見最初的題目——“異鄉如夢”。從“異鄉如夢”到“異鄉記”,倒是又讀出了幾分張愛玲“夢醒”後的淡然。
原標題:異鄉如夢:張愛玲在路上
文/蔣惠瓊
來源/北京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