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文章是根據2014年7月採訪的一名參與過侵華戰爭的日本老兵口述整理出來的,這篇文章中他回憶了他從應徵入伍到日本戰敗、從日本戰敗到進入戰犯管理所,以及在戰犯管理所中如何從一個“鬼子”轉變成一個人的全過程,同時也回憶了他所親眼看到以及親自參與的日軍大量罪行。
久保寺尚雄1921年8月8日出生於日本神奈川縣,1942年4月24日入伍。曾任日軍第59師團第54旅團第109大隊第5中隊,第3小隊伍長。日本戰敗後被關押在撫順戰犯管理所,1956年6月被免予起訴返回日本。以下是他的口述記錄。
久保寺尚雄
在中國犯下的罪行
1942年4月,我所屬第59師團去魯西即山東省西部作戰時,去農村進行搜查,想要“挖出”武器,但是根本沒有發現武器。
這附近的村莊周圍種著棗樹,第一年的新兵們到處搜尋搶奪著小雞、雞蛋、小麥粉、食用油、鹽等物品。
軍旅生活有著嚴格的等級制度,不允許訴苦和辯解,在這種固有的習慣下,新兵變成了殺人犯。作戰時不能洗澡、不能休息、不能刮鬍子,每天都在沙丘中行軍。
我第一次與八路軍正面作戰是在館陶縣一個叫北陽堡的村莊,戰鬥時間是7月13日,這是我第一次經歷激烈的戰鬥。連隊有很多傷亡,我感到身心俱疲。
第二天,一位三十歲左右受了傷的八路軍士兵被帶了出來。讓指揮班曹長野崎翻譯收集情報,作為二等兵的我在附近進行站崗警戒。
曹長說:“這個人什麼都沒說,一定是八路軍。”
之後聽到那位受傷計程車兵說:“日本軍只是在誇耀自己要勝利了,近期之內一定會失敗,中國人民勝利的日子就要到了,我們一定會勝利的,要殺我的話,就早點殺吧。”
聽到這些話後曹長把刀架在八路軍士兵的脖子上,大喊:“混蛋!”一刀劈了下去。我參與了這次斬首。
日本軍幾乎把俘虜都殺了。幾乎所有的日軍部隊為了讓新兵練膽量,都用俘虜當靶子訓練刺殺。
10月末至11月,師團去魯東作戰,我隨師團坐車去了青島,參加了魯東作戰。
魯東戰鬥也被稱作抓捕勞工的戰鬥。
日本軍把距青島東北方20千米的地方看作是敵人的村莊,從半島北方向南推進,師團的步兵逐步縮小包圍圈,把15歲到60歲的男性全部逮捕,逃跑的人都被槍斃了。晚上整個村莊燃起了50米高的大火,哨兵在村子外圍警戒,把想要逃跑的人抓住,移交給運送部隊,不知道究竟抓捕了多少人,也不知道這些人會被送去哪裡,進行什麼活動。
回國後看報紙我才知道,這些人被送到了北海道等日本各地,被強制進行艱苦的勞動,還有一部分人被送到寒冷的“蘇滿邊境”去修建陣地。大部分人因為沒有吃得餓死了。
身為一等兵的我,作為小隊長的傳令兵參加了戰鬥。我們沿著磚房旁邊的小路,向著遙遠的東方山脈延綿的地方行軍。小隊長中條少尉透過雙筒望遠鏡觀察周圍,看到了凹凸不平的天然窪地,他說:“那裡有人。”
快速走近後,看到有母子二人蹲在那裡,下意識地想要把行李藏到身邊。
“一等兵久保寺,把蹲著的那個男孩的槍斃。”
我服從小隊長的命令,在距離那人20米的地方,像機器人一樣端起步槍扣動了扳機,把小男孩槍殺了。我覺得好像殺了自己的弟弟,心臟怦怦地跳個不停。
中條小隊長說:“這個小男孩過幾年就會長成大人,很有可能參加八路軍與我們作對,成為抗日的中堅力量,要把他殺了以絕後患!”
臨近冬天的11月作戰時,我們住在農家磚砌的房子裡。由於火炕燒得太熱無法入睡,睡覺時就把花生鋪在炕上,第二天出發時也不清理乾淨,就那麼走了。
留宿一天,上千計程車兵需要消耗大量的雞肉、蔬菜、豬肉和柴火等,聽說老百姓辛苦勞動好十年才能積攢下來這些物資,日軍部隊像是就地取材的強盜集團一樣,一天就把這些東西全都弄沒了。
戰鬥在12月中旬結束了,返回駐地時平均每天行軍30至35千米。
1943年正月時,我僅僅休息了一天,那天在平陰城內發生了事件。我們關閉城門,開始全城戒嚴檢查,聽說“逮捕了進入城內的密探”。
幾天後5箇中隊下士官以上的將官、校官接到命令,在平陰縣城東側的平地裡把數名八路軍的密探斬首。中隊計程車兵在東門和西門等刑場附近警戒,我們5中隊也參與了行動。日軍無視國際法,把中國俘虜殘忍地殺害了。
1943年3月,我們向平陰縣城西面、黃河沿岸的東阿縣城轉移。大隊剛渡過黃河不久,就對北面平原地區進行了突襲。村莊的居民看見日軍後大都逃走了,我們沒有開槍,佔領村莊後,把農民的食物搶走了,還把鐵鍋和農具等都毀掉了,這樣他們既不能生產又不能做飯,只能活活餓死。
7月中旬,中隊歸隊參加了師團作戰中的小麥掠奪戰,109大隊5中隊去了東平縣附近,目標是掠奪收穫的小麥。
東平縣產出的小麥數量多、質量好,5中隊士兵在中隊長的指揮下,用一百多輛牛車和農民的耕牛,把村莊裡用麻裝裝好的糧食掠奪走。無論是哪個村莊的男人全都逃走了,僅留下曬黑的婦女抱著孩子看家。
數名同伴走進一個院子,老兵們對著婦人打著手勢,表達“你如果能做成小麥粉食物的話,就不拿走麥子”的意思。
士兵們厭倦了每天都吃相同的食物,況且盛夏炎熱,扛稻草包很辛苦,所以也不想勞動。烏冬麵30分鐘左右就做好了,4名士兵很快吃了起來。
剛吃完小隊長就進來了,憤怒地說:“啊,你們幹什麼呢?趕快把小麥裝進袋子裡。”
在他的監督指揮下,士兵默默地幹起活來。婦女跪在地上磕頭叫喊請求不要把糧食搶走,小隊長無視婦女的舉動,把所有的袋子裝滿,用牛車運走了。
戰敗的經歷
到了1945年我們遭到的空襲次數有所增加。重慶方面飛來的19架B29戰鬥機向濟南鐵路、工廠投下了多枚大型炸彈,防空壕遭到炸彈襲擊。
1945年元旦P51戰鬥機突然襲擊兵營,造成很多士兵負傷,空襲的次數也在日益增加。
大概是在5月中旬,109大隊本隊接受59師團“轉戰”的命令進行了轉移。5中隊一部分士兵被留了下來,本隊連夜坐火車轉移了,留下來計程車兵繼續修建陣地工事。
被留下計程車兵叫喊著:“我也想一起走。”
因為上級的命令,我們只好依依不捨地分手了,雖然內心感慨萬千,但是我們也沒有辦法。在這個訣別的夜晚,在上級的命令下,我們什麼都沒來得及說就分別了,長官沒有告知我們要去哪裡,有什麼任務,我們坐在火車裡,不知不覺間累得睡著了。我只知道這是在津浦線上,正在向北走。
第三天黎明,透過大鐵橋時車輪發出摩擦聲,吃飯時透過火車的空隙看到外面的景色,竟然到了朝鮮。
在這一瞬間,我想到:“莫非是要回日本?”
不久軍用列車在某市的車站停了下來,接到下車的命令後,109大隊計程車兵一起從車廂裡出來,列隊後來到了山丘中的一所小學,學校裡一名學生都沒有,學校被徵用為兵營。聽說這裡是位於日本海沿岸的港口城市興南市,市中心有生產火藥的大型工廠,大約十萬人在這裡工作。
第二天開始演練“一人一戰車”的對蘇戰術,即懷著必死的決心,抱著炸藥縱身跳入敵戰車的履帶下。
7月下旬的時候,聽到“日本軍在蘇軍進攻羅津的時候戰敗了”的訊息,心裡充滿著“我們就要失敗了”的悲觀想法。
在那時聽說5中隊隊長把下士官以上計程車兵召集起來,說:“日本國難當頭,一定會得到天神的庇佑。”
同隊的一個曹長氣憤地說:“怎麼會有這麼愚蠢的想法,我要殺了你這樣的中隊長。”之後掏出手槍到處追趕中隊長。在戰敗之際,有很多隊裡的指揮官相信神靈。
在即將戰敗之際,隊伍裡士兵的情緒波動很大,經常有違抗命令的事件發生,像這種拿槍追趕長官的、或者三兩個人趁天黑矇住長官眼睛暴揍長官的事件時有發生。
快到8月時,中隊向著山地移動,因為要節省糧食,三餐都喝粥,體力在逐漸地下降。
8月中下旬,去城市探聽訊息的下士官帶回從城裡得到的情報:“有重大情報,日本戰敗。”士兵們對此感到難以置信,我們過著與外界隔絕的生活,只能聽從長官的命令。
幾天後,5中隊隊長說:“8月15日,大元帥向全體國民和軍人下達了終戰的詔書。果然是真的,戰爭結束了。
5中隊士兵們心裡繃緊的絃斷了,彷彿進入了夢遊的狀態,在心灰意冷之下,心裡湧現出“可能要回日本了”的想法。總之所有人都處於一種很複雜的精神狀況。
第二天,聽說109大隊長坪井大佐自殺了。
部隊由於要把武器上繳給蘇聯軍隊,就用銼刀把印刻在手槍上的菊的徽章挫掉。
看到日本的男女老幼為了去南方避難,不分晝夜地沿著國道行走,國道兩旁,經常能看到大量無人掩埋的屍體,有病死的、餓死的、還有服毒自殺的,看到眼前戰敗的痛苦情形,比聽到上級長官們說戰敗時,更感到心有不甘。
戰犯管理所的生活
1950年7月,我們從蘇聯被轉運回中國,我們這969人被收容在中國東北的撫順戰犯管理所,管理所下設有三所一室,士兵和警察等十幾人,在這裡過著集體生活。
進所的第二天,負責人對我們發表講話說:“中國政府不強迫你們勞動改造,讓你們進行學習。”
我們學習的內容是:為什麼日本軍人要拿著武器來侵略中國?
我們吃的食物裡有日本人喜歡的米飯、魚、煮菜和烏冬麵等,在正月裡能吃到年糕湯,烹飪方法也很講究,每天都吃得飽飽的。
另外我們有很多的學習時間,每天做體操時還能看電影。
在管理所裡沒有人對我們進行嚴刑拷打、大聲斥責、下達侮辱性的指令;也沒有遇到管理人員的訓斥、怒色。
我們在管理所過著人道主義生活,管理所給我們提供學習用紙、文具、書籍和資料,我們一遍又一遍地努力地思考著“自己為什麼拿著武器來到中國”。
開始時,心中充滿了“因為日本戰敗了,所以無可奈何”的感覺。我認為自己只是服從上級長官的命令而殺人放火,不應該算是自己的主觀犯罪。後來一想到戰爭時期我們對待中國人的方式和我們戰敗後中國人對待我們方式,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我的內心受到了強烈的震撼。
數年以後,我承認了自己是戰爭罪犯,有了應該受到中國人民審判的覺悟。
戰爭是會讓人瘋狂的,士兵遭受虐待,在戰場上被殺死,平民無辜地被捲了進來。電視上看的戰場畫面是特技,實際上戰場是個戰火紛飛的地獄,血肉橫飛。
對中國進行的侵略戰爭,日本軍國主義政府和派遣的軍隊,用盡一切手段殺害中國的平民和俘虜,把村莊毀壞燒光,強行掠奪,給中國人民帶來了巨大的傷害,我作為日本軍隊的一員犯下了大罪。
中國政府引導我們從魔鬼變回了真實的人,對我們在戰爭中所犯的罪惡進行審判的結果,是讓我們自己學習、反省。
中國政府讓我們用了一個月的時間,乘坐特別列車參觀自己曾經侵略過的地方,我看到了新中國人民建設的景象,對自己的過去真心謝罪。
1956年6月,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在瀋陽特別軍事法庭下達了不起訴我們這些日本戰犯,並當庭釋放的判決。我從天津港出發,乘興安丸號到達了舞鶴港。
對於高階將官、校官和偽滿洲國高官等45人,做出判處20年以下有期徒刑,沒有死刑和無期徒刑,而且刑期從停戰時間開始計算的寬大判決。
與日本軍隊犯下的滔天大罪相比,這個判決非常的寬宏大量。透過中國政府的寬大政策,我深深地感到了新中國的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