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後,依舊熱愛它。
文章來源:金城漫與畫
ID:jinchengmanyuhua
作者:金城
編輯:卝生
最近,有部熱門科幻片引起了我的注意——
法國女導演朱利亞·迪庫諾執導的《鈦》:
這部電影讓她在世界影壇大放異彩,一舉斬獲第74屆戛納電影節主競賽單元金棕櫚獎,成為歷史上第二個將金棕櫚收入囊中的女導演。
《鈦》想要探討的話題很多,而“人類與汽車、科技、現代文明之間的關係”,無疑是其中的重要一環:
事實上,這種帶有現實意義的思考並非電影的專利。
漫畫家們,早就透過自己最擅長的方式表達著思辨。
來自日本的石田徹也,是這其中最特立獨行的一位。
01
他的畫,我不敢看第二遍
石田徹也,這個名字或許遠不如奈良美智、村上隆、伊藤潤二這些名家大師那般響亮。
但他的作品,有讓你過目不忘的本事。
有人盛讚他是“日本梵高”;
也有稱他為日本最“變態”的畫家;
著名主持人蔡康永、五月天主唱阿信,都是他的忠實迷弟:
蔡康永在節目中送阿信石田徹也的畫冊
不同於伊藤潤二筆下那不忍直視的恐怖,石田筆下的“變態”,真實得令人害怕…
滿身塵土的男人託著沉重的公文包,像一輛破舊的工程車,不眠不休地勞作著:
醫院的病房裡住滿了疲憊的青年,他們每個人都像一輛即將報廢的汽車,等待著維修和救治:
身著西裝的社畜們被打包成標準化的人肉快遞,擠在貨車裡發往各地:
一座繁榮城市的地基,是年輕人的屍骨:
男孩被教學樓死死困住,嚮往著外面廣闊的天地:
在石田筆下的世界裡,葬禮上沒有淚水,逝者像一件需要返廠維修的玩具,被拆開後安靜地躺在紙箱裡…
他將日本社會里那些千篇一律、面容模糊的人們,跟日常生活中隨處可見的汽車、郵包、馬路、教學樓、快遞箱等等意象融合在一起,描繪出一幅幅深刻又扎心的社會寓言。
石田筆下的人物都有個共性:他們被冷漠地社會物化後,疏離地瞪著一雙雙空洞無神的眼睛。
這些作品大多是冷色調,看得人難免有些壓抑和致鬱。
但它們背後折射出敏銳的社會洞察力,和罕見的藝術感染力,無一不在直擊著每個活在現代都市文明下的靈魂。
02
從“繪畫的小徹”
到日本超現實主義天才
1976年,石田徹也出生在日本靜岡縣的一戶富裕人家。
爸爸是當地議員,媽媽是全職的家庭主婦。他還有三個哥哥,是家裡備受寵愛的小兒子:
照片最前面是3歲的小徹
幼稚園時期的小徹,渾身散發著人類幼崽獨有的天真。
進入小學,這份無憂無慮的感覺消失了。
小徹有著同齡人身上罕見的成熟,不笑的時候,他好像總在嚴肅地思索著什麼,眼神裡透露出幾分憂鬱:
小徹生性敏感、安靜,不算班級裡最活躍的一員。
同學們愛在操場上撒歡兒,他卻一門心思迷上了畫畫。
小學五年級,他為自己所在的班級手繪了班旗,大夥兒便叫他:“繪畫的小徹。”
石田徹也(最左)
從小,他的畫裡就展示出驚人的洞察力和社會批判性。
11歲,他名為《欺凌弱者,停止吧!》的作品,主題是控訴校園霸凌。
這副作品在面向小、中、高學生舉辦的“人權漫畫海報”徵集比賽中,獲得最優秀獎,併成功在靜岡市立兒童繪館展出:
畫面左側的男孩,正在向坐在鞦韆上的男孩扔石頭
中學時,石田徹也迷上了立陶宛裔美國畫家——本·沙恩(Ben Shahn,1898~1969)。
他是位活躍且直言不諱的畫家、攝影師,經常用相機記錄下真實場景,再把這些場景轉換成風格化的諷刺畫作。
本·沙恩成長的年代飽受戰亂折磨,因此他的畫作色調大多陰暗。
他密切關注社會現實,用繪畫記錄下戰亂的紛擾、局勢的動盪、人民的苦難:
本·沙恩《飢餓》
“一定要成為像本·沙恩這樣的畫家!”這樣的種子,在年少的石田心裡埋下了。
後來,石田考入武藏野美術大學,學視覺傳達和設計。
大學時期,他拿過不少廣告設計、平面設計比賽的大獎,還因此有了舉辦個人畫展的機會。
在這個時期,石田將畫筆對準了日本社畜們下班後自我放飛的狀態:身著西裝、打著領帶的男人們,並不是直接回家,都要去居酒屋裡喝上一杯。
《從居酒屋發車》(1995)
管它啤酒還是梅子酒,酒過三巡,他們才終於有說有笑地坐上了那趟開往俗世快樂的直達列車,在腦海裡立下那“飛得更高”的壯志凌雲:
《從啤酒花園起飛》(1995)
這時候,石田作品的風格相對於後期來說還是比較輕鬆的,但鮮明的個人烙印已經打下。
大學畢業後,石田的父母希望他像身邊的同齡人一樣按部就班,做個本本分分的上班族,擁有簡單而平淡的幸福。
但內心的渴望一直在告訴他:“要做個純粹的畫家,做個純粹的藝術家。”
於是石田拒絕去任何公司上班,又一頭扎進了自己的畫室裡…
埋頭在畫室創作的石田
雖然沒當過一天社畜,但石田卻憑藉自己細緻入微的觀察力,和辛辣、獨到的思辨性,將日本龐大的工薪階級的困境描繪得栩栩如生。
當你緊張地面試時,辦公桌對面的HR、部門主管、老闆,會戴著顯微鏡360度無死角地研究你的簡歷:
在石田的筆下,勤勤懇懇的日本人就像保證這臺名為“社會”的機器穩定運轉的螺絲釘。他們一面嘟囔著“這不是沒辦法嘛”,一面又埋頭努力:
淺咖啡色西裝、黃色襯衫、格子領帶,
是日本公司年輕職員的標配
他們也像電梯傳送帶上的人,面無表情地任人宰割:
石田會將自己對日常生活的細微洞察,融於創作之中。
比如,在牛肉蓋澆飯餐廳裡吃飯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簡直就是開進了加油站裡的汽車。因為與其說是用餐,不如說更像是補給燃料。”
《加油站式進食》(1996)
社畜們若是能在餐廳吃上一碗熱氣騰騰的蓋澆飯,已是幸運了。
而更多的時刻,他們蝸居在狹小逼仄的單身公寓,吃喝拉撒都在這裡,日復一日,靠便利店的即熱快餐果腹:
《功能性》(1999)
他們會在午休的間隙,趴在工位上昏睡。但又像一張長滿了腳的桌子那樣,做好隨時隨地辦公的準備:
《移動的夢》(1996)
加班結束後,社畜們在空蕩蕩的地鐵末班車裡沉沉睡去,他們就像自己身上揹著的、沉甸甸的書包:
社會飛速運轉,重壓之下的人們連身體也出現了異化,成為了長著鋒利螯爪夾持金錢的“龍蝦人”:
石田徹也在這些以社畜為主角的作品裡注入了自己極大的共情,他將這些被困在辦公樓宇裡、與現實激戰後光榮負傷的男人稱之為“士兵”:
《士兵》(1996)
社畜們被時代的洪流推著前進,有一天,當他們的餘熱和價值徹底消耗殆盡,就會像廢棄大廈裡的生鏽椅子,停止了轉動:
《不再使用的大廈裡的部長的椅子》(左,1996)
《不再使用的大廈裡的部員的椅子》(右,1996)
最後,他們平靜地躺在辦公桌的抽屜裡,在另一位年輕同事悲傷的眼神裡被送走。
勤勉,是他們的墓誌銘…
對這些看完讓人心口一緊的作品,石田徹也如此解釋:
“最初畫的是近於自畫像的東西,想著用戲謔和幽默讓怯懦的自己能引人發笑。
結果,有人付之一笑,有人竟生出悲傷,還有人從中看出了嘲諷。
這種狀況持續著,於是 ‘我’的身份開始擴充套件到消費者、都市生活者、勞動者,對自己隱約感到的社會問題也逐漸有了清醒的意識
我能強烈感受到人的傷痛、苦惱、不安、孤獨,等等。我想將這些感受自我消化,並透過自己獨特的方式呈現出來。“
他的這些超現實主義作品,一半來自敏銳的社會洞察,一面來自無窮無盡的夢境。
在20歲左右,石田決定開始寫夢境日記。
他把自己平時夜裡夢中出現的每個場景都詳細地記錄下來,再從這些奇奇怪怪的夢裡提取靈感,幫助自己創作…
石田的夢境日記,一個關於考試的夢
03
自殺 vs 意外?
天才的隕落之謎
轉眼,時間來到2005年。
一個5月的早晨,東京小田急(電鐵)線沿線的町田市,發生了一起致死交通事故。
一名男子在經過鐵路和道路交叉口時,不幸被高速行駛的電車撞倒。
死者名叫石田徹也,畫家。
他年輕的生命,永遠地定格在了31歲。
有人從他的作品裡看到了死亡和陰鬱,猜測他是自殺。
但坊間也流傳著各種不同聲音。
有人說,警察從石田的衣服口袋裡發現了一張飛往美國的機票;
也有人說,警察發現的不是機票而是石田隨身攜帶的美元。
他的好友如此解釋:
“去美國留學深造、辦畫展,是小徹一直以來的夢想。”
而懷揣著夢想的小徹,又怎會選擇草草結束自己的生命呢?
這段死亡之謎,給石田徹也短暫的一生蒙上了更為神秘的傳奇色彩。
04
“日本梵高”:
從殘酷現實裡,開出一朵理想之花
戲謔的是,石田徹也去世之後才被媒體奉上神壇。
在世時寂寂無名,死後卻被盛讚為“天才”、“日本梵高”。
2006年,日本NHK電視臺的一檔熱門藝術節目播出他的特別篇,在觀眾中引起了強烈反響。
有人從他的畫裡看到了壓抑,有人感到震驚,也有人看到了生活的真相:
“胸口好像被狠狠紮了一樣痛。”
“整顆心被吸引過去了。”
“被拯救了”…
各大美術館也紛紛爭相舉辦他的紀念展覽,觀展人數不斷重新整理紀錄。
11月,佳士得在香港舉行的“亞洲現代美術”拍賣會中,其中一幅名為《無題》的作品,以遠高於預估價格的78萬港幣賣出。
而此前,預估價僅有6~8萬港幣。
2015年,這幅作品再次以412萬港幣的價格成交…
價值412萬港幣的《無題》(1998)
石田徹也,就像轉瞬即逝的煙花——
他短暫而絢爛的一生,才華橫溢,又極具吸引力。
他曾如此對自己下定義:
“我所追求的,不是炫耀自己的煩惱,而是對煩惱一笑而過的幽默。我渴望著靠近荒誕,一旦認識到’他人中的自己’,以往感知到的那些沉重,就失去了意義。因為我不過是十萬、二十萬’他人’中的一個!意識到這點,不覺沮喪,反倒輕鬆。這就是幽默!”
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後,依舊熱愛它。
石田徹也,記住這個名字——
他用不竭的創作熱情燃燒自己,從成年人的殘酷、脆弱和不堪裡,澆灌出一朵超現實主義的理想之花。
金城
60後雙子座漫畫家。
中國美術家協會理事、動漫藝委會副主任。
目前工作生活在廣州。
擔任廣州市文聯副主席、廣東省動漫藝術家協會主席。
代表作品:《明姑娘》《人間四月天》《極簡少女》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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