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德歷史檔案
- 1938年,與周宣城相識於德國人開辦的寶德醫院,後因徐德同年秘密參加新四軍,一度失去聯絡。
- 1941年春,在家鄉青浦養傷的徐德與周宣城結婚,並一同尋找新四軍。
- 1945年9月,隨黃克誠統領的新四軍三師,夫婦奔赴東北。
- 1948年12月,周宣城調任鞍鋼化工部副主任;徐德於1951年10月調入鞍鋼,出任職工總醫院副院長。
幾回與死神迎面相撞,又幾度與死神擦肩而過,她對生死的看法與觀點愈發清晰,愈發堅定。1958年,再度遭遇生死劫難的她,甩掉了依賴了幾年的石膏背心,憑著頑強的毅力重新站立起來後,特意到照相館拍攝了一張特寫照。沒有濃妝豔抹,沒有刻意修飾,她依然是那樣端莊秀美,依然是那樣光彩奪目。
鏡頭裡,她把自己人生的最美印象定格在了瞬間;鏡頭外,她也把自己人生的美好希冀留存在了世間。當年,這張特寫照也成為了攝影師的傑作,受到人們的讚賞,照相館還懇請她允許擺放在櫥窗裡。當時,她詼諧地說:“既然你們都說照得好,那就把它作為我身後的遺像吧!”
她叫徐德,原名薛麗娟,1918年11月30日出生於上海青浦縣。自小不甘被封建禮教綁架,十幾歲的她毅然闖進了大上海,以優異的成績考取了德國人開辦的寶德醫院護校。透過半工半讀,她完成了學業,被留在了醫院的外科。在醫院裡,人們只知新來了一位年輕漂亮的護士,卻無人知曉,這位姑娘還有一個隱蔽的身份——中共地下組織讀書會的成員。
1938年,新四軍各個支隊相繼開赴江南抗日前線,部隊急需一批醫務人員。奉上海地下黨組織的指示,她悄悄地離開了上海,參加了新四軍,在皖南教導隊門診部擔起了醫護工作。1939年7月1日,接到通知,她與一位戰友前往部隊駐地參加大會,行至一幢小二樓(一個連隊的門診部),進去招呼另一位女戰友同行時,不曾想遭到了日偽特務精心策劃的一場暗算。
剛剛登上二樓,走進房間,她偶然從視窗發現,小樓周圍的小樹上,不知被什麼人掛了幾條白色的床單。當時,她還沒有來得及反應,呼嘯而來的日軍飛機正朝著這幢小樓俯衝下來。她迅速拽住戰友的一隻手,心想趕緊一起躲到床底下。話未及說出口,炸彈瞬間傾瀉下來,不偏不倚擊中了這幢小樓。頓時,小樓變成了一片廢墟,戰友們當場被炸彈掀起的強烈火光和氣浪吞噬,同來的那位戰友也被巨大的爆炸聲震昏了過去。她被埋在了瓦礫之中昏死過去,手中還緊緊地攥著戰友的兩個血肉模糊的手指頭。
薛麗娟身負重傷,右大腿和小腿多處粉碎性骨折,頭部、胸部、腹部也多處被炸彈碎片擊傷。事發突然,又急缺醫療救護條件,部隊臨時從日偽軍俘虜中找來了一個軍醫。而這個心懷殺機的軍醫,在眾目睽睽之下,不知給那位昏迷中的戰友注射下了一支什麼針劑,但卻是致命的一針。已經甦醒過來的薛麗娟,從那個軍醫冰冷的眼光中,頓時感覺到了一陣陣寒意,擦了擦臉上仍在流淌的血跡,說身上的血都是濺的,只是右腿中了彈片。沒有麻藥,那個軍醫讓幾個戰士摁著她,開始做手術。殘忍的手術刀下去,嵌在她腿裡的彈片沒有取出來,卻割斷了筋,剜出了骨頭,疼得她拼命地喊叫怒罵。
再一次從昏迷中醒來,躺在一塊門板上的她,全身腫脹,眼睛勉強能睜開一條縫。一位農家姑娘將她的舌頭從口中拽出來,正用勺子一點一滴地給她喂水。“你幾天沒醒,大家都以為沒救了。我老爹怕你死在家裡,跟照看你的戰士差點打起來。”姑娘含淚告訴她:“我看你胸口有時動一下,好像有口氣,家裡也沒什麼吃的,只有點鍋巴就熬點水餵你,沒想到你活過來了!”
她被送到了小河口後方醫院繼續救治,過了數月,外傷雖愈,右腿卻落下了終身殘疾,內傷造成的後患更是困擾了一生。由於大腦受到強烈刺激,一段時間裡見到白色的床單等物品,她就會出現歇斯底里一般的狂躁不安,人們找不出任何好辦法緩解這種症狀。
“東進!東進!我們是鐵的新四軍……”一次發病時,戰友們伏在她的身旁,輕聲唱起了新四軍軍歌。想不到,在歌聲中她漸漸地安定了下來。從此,新四軍軍歌一直伴隨著她,成為了緩解傷痛的一劑“良方”。
1955年,時任重工業部黑色冶金設計院副院長的周宣城在辦公室。
1940年秋,蔣介石、國民黨頑固派正在醞釀發動第二次反共高潮,精心策劃將新四軍部隊聚殲於涇縣茂林地區的險惡陰謀。為應對可能出現的變局,部隊開始隱蔽與轉移傷病員,指導員動員她回青浦老家養病,一再強調道:“保護革命的種子,保護好自己,就是保護了抗日的力量!養好了傷,就是完成了這次任務,再繼續抗日。”她返回了青浦縣,不久震驚中外的皖南事變發生了,9000餘名新四軍將士,僅有2000餘名突出重圍。
薛麗娟從上海消失,又悄悄地出現在青浦,除了家裡人,外面的人幾乎無人知道她的行蹤。然而,有一個青年才俊叫昝希慶,1916年1月16日出生在上海崇明島,是滬江大學的高材生、理學學士,在苦苦思戀與尋找了兩年多後,不知透過什麼渠道,終於獲知了薛麗娟藏身青浦的訊息。
在校讀書期間,這位青年不僅是學習的尖子,還是體育運動的愛好者。一次,他在踢足球時,因劇烈撞擊致使肋骨骨折,住進寶德醫院外科,恰巧遇上了護士薛麗娟。看到她的第一眼,他就被這位美麗的天使深深地吸引住了。經過一個多月的醫治,雖然暫時不能出院,卻也給他創造了更多與她接觸的機會。正處在“敏感”年齡的薛麗娟,又怎能不注意到突然闖入身邊的這個追求者?而當時,更讓她掛念的還是他身上癒合很慢的傷口。後經診察認證,他患上了骨結核。
初識,她為他治癒了疾病,他對她產生了戀情;重逢,她將他引上了革命道路,他對她表示了絕對服從。得知皖南事變的訊息,病床上的薛麗娟再也躺不住了,執意要歸隊。一個年紀輕輕的女人,拖著一條疤痕累累的傷腿,獨闖條條封鎖與道道哨卡,實在太冒風險。她說服他,國難當前,青年人應該到抗日前線去。他對她堅定表示,“我們一同去找新四軍。”行前,在霞飛路上一家酒店的十四號包間裡,他們倆定下了終身。他為她改了一個拆字謎的行家都很難拆解的名字,姓徐(隨母姓),名德,寓意為兩個人在十四號包間同結一心。
她與他,還有她的一個妹妹和一個親戚,裝扮成逃難的樣子,踏上了行程,一路上謊稱“找四哥去”(新四軍)!途經安徽的宣城,他將自己的名字改為周宣城。
1956年,周宣城(後左三)、徐德(前左二)等與蘇聯專家在鞍鋼東山賓館合影。
終於回家啦!1941年春,歷經千辛萬苦,徐德返回了新四軍,在黃克誠統領的三師衛生部出任手術室主任。1943年春,日軍大“掃蕩”,將士們在前線戰鬥頻繁。三師的手術室設在阜寧縣板湖鄉四甲陳村的鄉長家,在全村唯一的這幢瓦房門前,搭了一個大草棚子,四壁和棚頂都用白布遮住,中間吊一個大汽燈。在這個簡陋的手術室裡,她做過近2000次手術,救活了不少傷病員。
在新四軍三師裡,人們都稱周宣城是衛生部的“女婿”;在個人履歷中,他也一直自稱為新四軍的“隨軍人員”。看上去,他似乎是一個“無收無管”的自由人,沒有主管部門,也沒有主管領導,但卻是一個陣陣拉不下、常常少不了的人物,就像一顆萬能的螺絲釘,哪裡需要就往哪兒擰。戰場上抬擔架的人手不夠,他去當擔架員,經常頂著炮火一個人背起傷員就跑;槍械所裡急缺修理行家,他去修槍;後勤部裡肥皂供應告急,他去搞土法自制;衛生部裡沒有業務培訓教師,他去講授化學;造紙廠裡急需研製防偽紙幣,他去研究改進鈔票紙……他研製出的鈔票紙,帶有花紋圖案,質地柔軟,質量上乘,黃克誠師長讚譽他是“造幣土工程師”。
1943年8月20日晚,美國第14航空隊一架B-29型轟炸機在執行任務的途中被日軍炮火擊中,墜落在蘇北湖垛鎮子外的稻田地裡,機上人員跳傘逃生。奉三師副師長張愛萍(開國上將)的命令,縣總隊派出一個營兵力,冒雨趕往墜機地點,與日軍發生激烈交戰,為營救美軍人員,4名戰士獻出了生命。當時,剛剛脫離險境的美軍人員,由於不明真相,既不肯吃我軍送給的食物,也不肯順從我軍的安排。周宣城作為首席翻譯帶了一個班前去接應,操著一口嫻熟的英語,瞬間化解了他們的疑惑,迅速配合離開戰場,並被順利護送到新四軍軍部。當年的情景,被酷愛攝影的張愛萍將軍透過鏡頭收藏了起來。多年過去後,張愛萍將軍(時任國防部長)又將這些見證歷史的珍貴照片贈送給了美國國防部長溫伯格。
1945年9月“兩淮戰役”剛剛勝利落帷,黃克誠率部北上,這對夫婦隨新四軍三師奔赴東北。徐德先後任三師衛生部直屬醫院院長、齊齊哈爾市鐵路醫院院長。1950年6月抗美援朝戰爭爆發,剛從中國醫科大學畢業的徐德,多次提出申請,堅決要求上戰場,並刻意隱瞞了自己是“二級殘廢軍人”的實情。不知哪位戰友將情況報告給了組織,她的申請未獲批准。一年多前,時任東北財經委經理處材料室主任周宣城已奉調鞍鋼,出任化工部副主任。組織上明確告知徐德,你的戰場在鞍鋼。1951年10月,她服從分配,就任鞍鋼職工總醫院副院長。
1952年底的一天,連續3個晝夜的手術下來,徐德和大家走出手術室,一個個累得頭重腳輕。當時,樓梯口處正在安裝電纜,施工鑿出一個很大的洞口。她邊走邊叮囑大家要小心,而自己的腿卻不受使喚,從洞口掉了下去,由二樓直摔到地下室,導致腰椎粉碎性骨折。此時,周宣城正在蘇聯學習。躺在病床上,整個上身打滿石膏繃帶的徐德,內心多麼渴望他能陪伴在身旁,卻反而拜託鞍鋼總經理馬賓不要讓他知道。直到從莫斯科登上歸國的列車,中國駐蘇使館才向周宣城通報了徐德的病情。
“東進!東進!我們是鐵的新四軍!”病榻上,時常響起這首新四軍軍歌,徐德從中汲取力量,4年後又頑強地站了起來,重返工作崗位。可因行動不便,從辦公室房頂偶然落下的水泥塊,卻將她砸成腦震盪,但仍堅持坐著輪椅上班。“文革”期間,她被加上莫須有的罪名,無數次遭受遊街批鬥,致左側肋骨骨折,始終不改初衷。平反後,她拄著雙柺仍要求上班。
1994年10月22日早上,在北京,周宣城準備參加一個會議,臨出家門,握著徐德的手叮囑:“老伴,開完會,我就早點回來陪你。”誰曾想?這竟是訣別的那一刻。生前,徐德吩咐:“鞍鋼職工總醫院(即鐵東醫院)是我的戰場,我為它流過血、負過傷,希望把我的骨灰撒到那裡,我要守著它。”
鋼城的熱土之上,茵茵的綠草、豔豔的花朵在迎候著這位美麗的天使,徐大夫回來了!
鍾翔飛 撰文 智春山 楊偉平 史料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