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在魯迅書信中看到“曹聚仁”這個名字。不久前在浙江旅行,當地朋友領到一處偏僻村莊,村名“聚仁村”,果然是曹聚仁故里。
聚仁村是三村合併後的新名,自然是借了曹聚仁的影響。然而在當地,更有名也更被紀念的是他父親曹夢岐。
曹家祖籍金華洞井,明代遷居浦江劉源溪。山谷中的小村落, 凋敝敗壞,百姓諺曰:“劉源溪,直攏統,沒個秀才種。”
曹家數百年間種田,夢岐先生是第一個讀書人,憑聰慧與勤奮成一鄉“通儒”。因無當地士籍,又無錢送禮,應試被趕出考場。負宗譜到原籍趕考,以第一名秀才壓倒全場士子,震動四鄰鄉里。因為祖籍畢竟不在當地,只能算半個當地人,百姓遂改諺為“劉源溪,直攏統,半個秀才種”。
次年,曹夢岐上省應舉未中,卻開了眼界,接受維新觀點,不再屬意仕途,決心走育人救國之路,普及教育,開啟民智。回鄉後即著手辦學:砍伐自家橘園作校基;奔走四方敦請高師;設計製作黑板、課桌椅,買教具……致方圓幾十裡農家子女第一次走進了學校。隨著學生不斷增加,又不斷加蓋樓堂,以致把給兒子結婚準備的新房作為學生宿舍和膳廳。
以校長之職兼教國文和歷史,操理教學排課、學生品行學業考核、內外治安,乃至打早鼓、敲夜梆、上下課搖鈴。與此同時,勞作農事,鋤、鐮、犁、耙皆是一把好手。以身教倡導學生絕不做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無把尿勺”。除並重音樂、美術、手工外,每週有兩個半天勞動課,作正課評分。親自帶領學生抬石打夯,砌堰壘堤,栽竹木,育果樹,推廣種糖熬糖技術……學校弟子課外能放牛、割草、砍柴、養蠶,農忙能插秧、割麥、耕田、車水。而全校歷年的畢業升學率,是臨近幾所小學中最高的。
多少年後,有人將曹夢岐與在其之後25年創辦師範的陶行知加以比較:曹夢岐是鄉村生長,帶泥土氣息的陶行知;陶行知是漂洋過海,吃過洋麵包的曹夢岐。二者著眼鄉村文化,注重生活教育,知而後行,行而後知,知行合一,是完全一致的。
不僅如此, 一介書生曹夢岐,還時常帶領高年級學生毀煙館、砸賭窯、搬菩薩、拆除“天地君親師”牌位;鼓動禁賭、煙,禁殺耕牛、砍樹苗;廢跪拜、買賣婚姻、養奴蓄婢;勸男人剪辮、女子放腳、破除迷信、兒童讀書……持之不懈,居然使當地煙賭銷聲,盜娼匿跡,狹路埋伏打算加害他的歹徒尖刀落地,跪地求恕,自此痛改前非,成了他的義務“保鏢”。
幾十年間,一個“煙賭地痞的世界”,逐漸被改變成一個“文化水準最高的鄉村”(《曹聚仁與女兒的談話》),周圍幾十裡成為開良風新俗之先的一方水土。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而曹夢岐已耗盡心血,年僅54歲英年早逝。一生計弟子三千,親炙訓悔者千餘,許多人走出梅溪,走出浙江,以傑出成就獲得巨大聲譽。彌留之際,師生圍立,高唱校歌,讓學高為師、身正為範的校長在歌聲中安然遠去。
聚仁村山清水秀,梅溪在蒼翠的青山中潺潺流過,歷經四百年風雨的廊橋長臥其上,橋頭數人方可合抱的古樹依舊蒼勁。村子最高處是一座獨立的山峰:掛鐘尖。峰頂有文昌閣,香菸繚繞,仿若一種暗示或隱喻。曹夢岐頗具傳奇色彩的故事,像盛熾的香火,閃耀在一代代人的心頭,依舊在遠近傳揚。
“對一個人來說,所期望的不是別的,而僅僅是他能傾力以赴和獻身於一種美好事業”(愛因斯坦);“一個人若是沒有熱情,他將一事無成,而熱情的基點正是責任心”(托爾斯泰);“責任就是對自己要做的事有一種愛”(歌德),所有這些大師應該都不知道遙遠東方山谷中的這位耿介、執著、勤勉、對世界而言寂寂無聞的鄉間教師,但他卻足以當得起所有這些大師對奉獻者、革新者、改造者的描述和肯定。
人類文明之所以能夠傳承至今,不僅因為文明本身有其內在的延續性,還因為有著無數曹夢岐這樣的使文明香火永不熄滅的傳承者。(陳世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