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團部落中的劉家莊
巍峨的萬里長城蜿蜒在崇山峻嶺中,經歷了兩千多年的風風雨雨,它是中國人的驕傲,更是生活在它腳下的劉家莊人的驕傲。村裡的孩子們從小就愛爬到長城上玩耍,他們雖然還沒見識過大山外面的世界,但他們知道,沿著長城往東走,一直能走到大海邊上的山海關;要是往西走,一直能到戈壁沙漠裡的嘉峪關。
劉家莊在這一帶算是個比較大的山村,說是劉家莊,但村子裡姓許的人口要比姓劉的多。
據村裡老人們說,大概二百多年前,有一個姓劉的漢子帶著全家來到這兒,看中了這兒守著長城,能借老祖宗的庇護保佑平安,就在這兒定居下來。後來遷來的人慢慢多了,就形成了現在的劉家莊。
1941年夏末,大批的日軍和偽軍氣勢洶洶地開進了這一帶山區,沿著長城兩側進行大掃蕩。他們為了徹底切斷老百姓跟八路軍、游擊隊的聯絡,沿著長城兩側製造了一條寬幾十公里、長達幾百公里的“無人區”地帶,將原本世代生活在這裡的老百姓們全部遷走。長城腳下的劉家莊自然在劫難逃,陷入了一場災難。
早幾年前,日本人佔據了東三省,接著又打下了山海關,從那之後劉家莊的村民們心裡沒有一天是踏實的。誰都知道日本鬼子專門禍害老百姓,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比關外的土匪還要兇狠百倍。
好在這裡是深山區,村子四周的大山上全是茂密的樹林,往裡面一藏,人生地不熟的日本兵想抓人也沒那麼容易。
可讓劉家莊的村民們沒想到的是,日本兵這一次的大掃蕩與以往不同,鬼子兵來得多,一住下就不走了,天天進行拉網式搜山。最可怕的是,日本兵每包圍一座山, 就放火燒樹林。熊熊大火從山根一直往上蔓延,讓躲藏在山裡的人無處可躲。村民們都是男女老幼拖家帶口的,哪裡跑得過日本兵和偽軍的追捕,不出三四天,全村的人幾乎都被抓了回來。
全村人被集合在一片空地上,四周全是端著刺刀的日本兵。翻譯官扯著嗓子對大家宣佈說,這一帶已經被日軍劃為“無人區”,所有的人都必須馬上搬遷到“集團部落”去居住,違抗者通通殺頭!
村民們誰也沒見過什麼“集團部落”,但本能地知道那肯定不是什麼好地方,誰也不願意去。可是在刺刀的逼迫下,根本就沒有選擇。村民們只被允許隨身攜帶少量的衣服、糧食和生活用品,含淚離開了他們祖祖輩輩生活的村子和土地。
人還沒走遠,日本兵已經在村子裡開始放火了。轉眼的工夫,劉家莊變成了一片火海。為了斷絕人們再回來的念頭,日本兵不放過任何一間房屋,連茅廁都點著了,還填死了所有的水井,地裡豐收在望的莊稼能點著的就燒了,燒不著的全都砸毀。
全村人在日本兵和偽軍們的打罵中,一步一回頭地踏上了搬遷的路程,眼裡流著淚,心裡流著血,誰也不知道這一走,以後還能不能再回到這裡了。
劉家莊全村遷往的“集團部落”位於縣城西南約十里遠,緊挨著公路。這一帶有好幾個這樣的部落, 裡面全是從山裡遷來的村民,幾個村子合併成一個部落。
“集團部落”的叫法是日本人在告示上寫的名稱,平日裡那些日本兵和偽軍們都叫它“人圈”,意思就是關人的“圈”,跟“豬圈”、“羊圈”的意思差不多。
這裡外面是深溝環繞,溝沿上架著鐵絲網,唯一能通行的路口豎著崗樓,有日本兵和偽軍把守,就像一個沒有高牆的大監獄。
給劉家莊村民的位置已經劃好了,是一片空蕩蕩的地皮,上面除了荒草什麼也沒有。而且對於全村幾百口人來說,這塊地皮也實在太小了,按人口每家一分開,最多也只夠搭個窩棚。
遷來的時候,日偽軍們把村民身上值點錢的東西都搜刮得差不多了,哪還有錢來蓋新房,也只能就近去找點木棍、樹枝、爛草,湊合著搭個窩棚式的簡易房,讓全家老少擠在一起住。 今後,窩棚就是他們的家了。
當時,日軍把整個華北地區劃分成三類區域:他們已牢固佔領的區域劃為“治安區”,推行強化治安運動;將抗日根據地劃為“未治安區”,一律實行殺光、燒光、搶光的“三光”政策;把有八路軍、游擊隊活動的區域劃為“準治安區”,這種區域內日軍既可實行“三光”政策,也有可能推行強化治安,全憑當地日軍指揮官個人的意願來決定。
剛搬進部落的那段日子,讓人感覺最難受的還不光是住的草窩棚不能遮風擋雨,還有吃的東西也太難下嚥。帶來的糧食都被日本人沒收了,在這裡只能吃配給的“混合面”。
這種用變質的玉米和高粱磨成的面,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怪味道,人吃下去很容易生病鬧肚子,可是不吃這個,就沒有別的東西能允許中國人吃了。
在“集團部落”的管理條例中有這樣一條規定: 中國人不得吃配給以外的其他糧食,例如大米和白麵是絕對不能吃的,違者要按“經濟犯”處罰,“經濟犯”要麼被送到東北當苦力,更嚴重的會被殺頭!
可是總吃這種連牲口都不愛吃的“混合面”,時間長了身體受不了。劉家莊一位名叫許春旺的村民,孩子得了重病,他想方設法到外面去搞了一點小米,藏在懷裡想偷偷帶回來給孩子熬點粥喝。可是過崗樓的時候被漢奸警察搜出來,一頓毒打之後又給關了起來,還放出話要按“經濟犯”論處。
許春旺是許氏家族的人,他出了事族人不能不管。幾十戶許姓人家東拼西湊,總算搞了點錢給漢奸警察送了份禮,這才把人保了出來。
自從遷進了部落,所有的村民都失去了土地,要生活就得租地來種。在這裡只有日本人、偽警察掌握著出租土地的權力。
你要是想租地,就得付高額的租金,還得交納各種名目的苛捐雜稅達27項之多。村民們辛辛苦苦種了一年的莊稼,打下的糧食交完稅本來就所剩無幾,自己還不能吃,得交上去換“混合面”。如果有人私自留下糧食,就要按“經濟犯”論處。
村民們的穿衣用布也要受到嚴格控制,不允許自己用棉花紡線織布,只能使用配給的“更生布”。這種布又稀又薄,其實就是用回收的破布爛棉花織出來的再生布,下水一揉就成了漿糊狀,洗不了兩三次就糟得不能用了。像這樣的布,每個人一年也只配給幾尺,連做一身衣服都不夠。為了節省用布,只有出門下地幹活的男人才在腰上圍塊破布遮羞,女人和孩子們只能光著身子躲在家裡不出門。
冬天來了,天寒地凍。西北風像刀子一樣穿透了四處漏風的窩棚,缺吃少喝的人們哪裡還扛得住。
隨著氣溫越來越低,死人的事接二連三,大多數人都是在睡夢中凍死的。後來大家對這種事漸漸麻木了,聽說誰家的老人或孩子凍死了,也就是搖搖頭嘆口氣而已。每天早晨出了自家的窩棚,見了鄰居都這樣打招呼:“還活著啊?”人人都盼著冬天快點過去,天暖和了起碼凍不死人吧。
想不到天熱了還是不好過。部落裡環境惡劣,沒有任何衛生設施,垃圾、糞便、汙水遍地,蚊蟲肆虐。這年的夏天,四周幾個部落村同時爆發大面積的瘟疫。
不光體質差的老人和孩子們成批地死亡,許多青壯年也因生病得不到救治而喪生。這一冬夏, 將近200口人的許氏家族,因凍餓疾病而死亡的就將近一半。
強迫去東北做苦力
好容易又熬過了一個多災多難的冬天,1943年的春天剛剛到來的時候,人們就像闖過了一道鬼門關似的鬆了一口氣。可就在這時候,一場更大的災難又降臨了——日本人開始在部落裡大規模徵召勞工。
那些漢奸警察們把部落裡的村民集合起來,花言巧語欺騙大家說:“凡是應徵到東北和日本國當勞工的,皇軍一律優待,可以帶家屬一塊兒走,到了那邊的配給糧是大米和白麵,幹活還可以按月領到薪水等等。”
不少人動心了,部落裡的日子實在不是人過的,到那邊當勞工說不定能好過一些。為了慎重起見,許氏各家主事的男人們湊在一起商量了一下。
這是自劉家莊遷進部落之後,許氏家族的男人們第一次坐在一起商量事。大家互相一照面,不禁百感交集,許多熟悉的面孔都不見了,尤其是那些德高望重的老人們,還不到兩年的時間,幾乎全都去世了。曾經紅紅火火、威風凜凜的一個大家族,人口銳減了近一半,真不知道下次大家再坐到一起時,又會有多少張面孔見不著了。
老族長已經去世了,大家臨時選出的新族長許文善主持會議。許文善50歲出頭,年輕時曾闖過關東,見多識廣,在村裡很受尊敬。
對於舉家搬遷去當勞工,他是持反對態度的。一來他知道礦山的活兒太危險, 二來他對日本人說的話信不過,不相信當勞工的會有大米、白麵吃。他說,既然大家選他來當這個族長,他就要對許氏家族一百多口人負責,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有人往火坑裡跳。
最後大家都同意了族長的意見,誰也不去報名當勞工。留在這裡熬日子是苦了點,但有家族的人相互照應,好歹一家子還能平安地活著吧。
許氏家族沒有一個人應徵,這讓負責徵召勞工的漢奸警察十分惱怒。這天傍黑,許文善下地回家,在部落道口被站崗的漢奸警察攔住了。漢奸警察不由分說打了他一頓耳光,打得他口鼻淌血,然後又把他五花大綁,關進了禁閉室。
許文善掙扎著跟他們講道理:“我違反哪一條規定,你們關我?”
漢奸警察冷笑道:“你煽動你們整個許氏家族抗拒皇軍徵召勞工,這可是殺頭的罪!”
許文善分辯道:“你們說應不應召是自願,我們都不想去,誰也沒煽動誰。”
漢奸警察啐了一口:“讓你們自願,你小子還當真了!告訴你,皇軍要用勞工,你們想去就乖乖走人,省得我們費勁。要是不想去,你以為就能跑得了?”
當天夜裡,一大隊日本兵、偽軍和漢奸警察來到部落,封鎖了所有的街道和路口,然後開始挨家挨戶地往外趕人。那些報名當勞工的,允許帶上自己的東西全家一塊走。那些沒報名的,就把男人抓走,下到十五六歲,上到五十來歲一個不留。
對於許氏家族,那是一個撕心裂肺的夜晚, 所有的家庭頃刻之間都支離破碎了,老人失去了兒子,女人失去了丈夫,孩子失去了父親。一時間悲痛欲絕的哭聲、喊聲驚天動地,在漫無邊際的夜空中傳出很遠。
經過這一場大劫難, 許氏家族淪落成為名符其實的“寡婦家族”。失去了主要勞動力,家庭就像塌了架的房屋,再也撐不起來了。可是冬天照樣是那麼的寒冷,夏天照樣疾病流行,吃的東西越來越差,能遮風擋寒的衣物越來越少,人死得越來越多。
1944年的冬天,許氏家族最後兩名成員雙雙凍死在窩棚裡,她們是一對母女。直到第三天鄰居才發現了她們早已經僵硬的屍體,母女倆緊緊地抱在一塊兒,往外抬屍的時候分都分不開,只好用一張破席子卷在一起拉到野外埋了。
“集團部落”帶來的巨大危害
早在1939年,日本關東軍為了把中國東北三省變成鞏固的戰略基地,就開始了在華北與東北接壤處的興隆、青龍、寬城、承德、灤平等十餘個縣境內,沿著長城兩側燒殺搶掠,強迫百姓遷離,製造了長達數百公里“的“無人區”。
1942年之後,日軍華北方面軍和偽蒙疆方面軍也開始行動,東起盧龍、遷安、遵化、薊縣、平谷、密雲等縣,直至赤城、陀山區,製造了一片總面積達4萬多平方公里的“無人區”。
日軍在強迫這一地區所有的村落遷入“集團部落”的過程中,不僅燒燬所有的房屋,還砸爛所有的生活用品,一鍋一碗都不放過,磨盤、石碾子也都用炸藥炸成碎塊,地裡的莊稼苗也全部剷掉,一棵不留 ,徹底斷絕那些僥倖逃出去躲藏的村民的生活來源。
為了摧毀逃跑村民的藏身之處,日軍便將沿長城一帶的大片森林全部縱火燒燬。昔日的青山綠水變成一片火海,滾滾濃煙直衝天際,一連幾個月餘火不盡。大片的原始森林成了荒山禿嶺,生態環境被嚴重破壞,直到半個多世紀之後都無法完全恢復。
據當時熱河省一地的統計,短短三年間,就有17000多座自然村被徹底毀掉,劉家莊只是其中之一。那些地處根據地及游擊區的自然村,處境則更為悲慘,約有10萬百姓被屠殺。
而那些被遷進了“集團部落”的村民,因飢寒交迫與疾病而死亡的數字更為驚人,戰後據有關方面不完全統計,僅平泉、興隆、建昌三個縣的幾十個“集團部落”裡,光是死於瘟疫的村民就達到3萬多人。華北北部的十幾個縣,“集團部落”多達上千,每一個都是地地道道的殺人集中營,造成這一地區總人口銳減一半,其程度超過了歷史上任何一次天災人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