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 郭宇
“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中國是茶的故鄉,是茶的發源地和原產地。
雲南是世界茶樹原產地的中心地帶,擁有1700多年曆史的古老茶區,是世界公認的普洱茶發祥地之一、著名的“茶樹王之鄉”。境內有曾經存活1700多年的野生型“古茶樹王”,並保有800多年的栽培型“古茶樹王”以及儲存至今3200公頃百年以上栽培型古茶樹和多個大面積野生型大茶樹居群。
普洱景邁山古茶林文化景觀,位於雲南省普洱市瀾滄拉祜族自治縣惠民鎮東南部,距普洱市區237公里,距瀾滄縣城70公里。
約公元10世紀,布朗族和傣族等先民遷徙至景邁山時發現野生茶樹,於是在森林中建寨,在村寨周圍人工栽培茶樹,並透過長期探索逐步認識到普洱茶樹的生長特性,形成了智慧的林下茶種植技術。
茶樹不施化肥,不灑農藥,主要靠自然落葉和草本層提供營養,靠群落的生物多樣性來防治病蟲害。它們和土地垂直利用技術、傳統聚落建設技術一起,使得世居民族能夠最高效又最可持續地利用這裡的自然資源,是世界農業文化景觀的精華,人類傳統聚落和土地利用的傑出範例。
【布朗族的傳說】
一片樹葉的故事
“每年3月,雲南景邁山芒景村的蘇國文都要和家人一起趕製春茶。茶青,來自景邁山的古茶園,這是製作雲南普洱茶的上好原料,蘇國文和族人們一樣,都相信自己是茶神的子孫。蘇國文和他的族人世代居住在雲南南部的原始森林中,冰川紀,青藏高原阻擋了致命的寒流,它的東南邊緣成為地球上古老物種的天堂,最早的茶樹就生長在這片原始森林中,人類與野生茶樹之間的親和故事,在千百年的口口相傳中,漸漸被演繹為神話,凝聚成這片森林中眾多民族的共同記憶。”
2013年11月18日,央視紀錄頻道推出的中國首部全面探尋世界茶文化的紀錄片《茶,一片樹葉的故事》,讓更多的人認識到了布朗王子、布朗族文化拯救傳承者蘇國文。
布朗族,原自稱巴朗,古代濮人的後代,雲南最古老的土居民族之一。據史料記載,布朗族最初居住在滇池周圍,後來由於北方的民族不斷大量往南遷徙,布朗族被迫向南遷徙。
“我家是世襲頭人。很早以前,可能有七八百年都是這樣來的。現在沒有頭人這個說法了,但是民間還存在這個概念。所謂景邁山,由兩個行政村組成,一個是景邁村,以傣族為主,一個是芒景村,以布朗族為主。布朗族這邊還有6個寨子,大概有680多戶、2800多人。我不單做茶,整個布朗族文化的方方面我都在牽頭。”蘇國文說。
9月下旬的一個午後,紅星新聞在由蘇國文親自打造的帕哎冷寺見到了八旬的他。蘇國文告訴紅星新聞,布朗族的茶文化跟其他民族的茶文化不同,因為茶葉曾經挽救過布朗族人的生命。
相傳,布朗族在東漢末期從滇池周圍遷徙途中遇到了瘟疫,那個時候沒有藥,整個族群面臨滅絕的困境。有一個祖先快要病逝的時候,無意間從樹上摘下一片葉子含在嘴裡慢慢就睡著了,過了很久醒過來,發現疾病消除了,就趕緊告訴同胞。於是,其他族人就都學那人往嘴裡含樹葉,過了一段時間,整個族群的疾病都消除了。
當時,布朗族把所有樹葉都稱為“啦”,由於消除疾病的樹,葉子與其他樹不同,具有特殊功能,可以治病、消除疲勞,所以為了進行區分,布朗族先人便將其稱為“臘”,並一直沿稱至今。
“從那個時候開始,布朗族就對茶葉產生了很深的感情。後來每到一個地方,第一件事就是要找到茶樹,找不到茶樹就不停下來。大約在東漢末年時期,最後一部分族人在景邁山停止了遷徙的步伐,並進行了人工大面積種茶,景邁山種茶歷史的起點就從那個時候開始。”蘇國文表示。
作為芒景布朗族最後一位世襲土司蘇理亞的兒子,蘇國文長大後在瀾滄縣教小學語文,教書育人25年,此後又在教育局行政崗位工作15年。2004年,蘇國文從工作崗位上退休,回到村子裡定居。
“父親臨終前託付給我三件事,要我恢復繼承好布朗族的文化。當時村民聽說我快要退休了,就要求我回來。我統計了村裡懂史料的老人,只剩下6位,最小的都已經83歲了,就採取了果斷措施——把退休申請交上去,還沒批准我就回來了。組織部後面還把我找回去罵了一頓。但最後他們又收回了批評,覺得我當時的做法是對的。”
2004年的芒景村仍以種糧為主。由於茶葉沒有市場,古茶園長年缺乏維護,雜草比茶樹還要高,它們吸食了大量的養分,導致部分茶樹缺乏光照通風,葉子枯黃,面臨病死的危險。更讓蘇國文憂心的是,村民為保證吃飯和收入,以毀林的方式來種植糧食和經濟作物,甚至有人砍伐森林燒柴,賣給外面的人。
“不能這樣幹。”蘇國文告訴村民要解決糧食問題的想法是對的,但不能以毀林為代價,祖先上千年留下來的東西是絕對不能去破壞的。
當時,市場上普洱茶的概念只有老茶和新茶之分,古茶並沒有現在如此高的認可度。由於古茶葉子又黑又大,顯得比較粗糙,人們反而更傾心於外表更加俊俏的臺地茶。
“實際上這個古茶,在茶類中應屬於最好的茶之一,過去我們祖先用這個茶來做藥的。我當時慢慢開始宣傳古茶,後來社會上就知道景邁山還有古茶,這個是原生態的。”
蘇國文告訴紅星新聞記者,2005年左右景邁山古茶一公斤幹茶價錢差不多在56元,2007年在商業的炒作下曾一度猛漲到七八百一公斤,但很快價格下跌,最低時曾賣到18元都沒人要。那個時候大家種茶的心氣一下子就下來了。
“當時我給老百姓說,不怕,不是茶的問題,這是人為的問題,時間不會長的。到2010年的時候(茶葉價格)又好起來,慢慢就穩步上升,後來大家都信服我,認為我說的對。”
在蘇國文看來,“在發展中保護,在保護中發展”是景邁山古茶林的唯一選擇。景邁山的茶葉品質,正是源於茶樹是在萬畝叢林中生長,如果這個生態系統被破壞,那將與其它地方的茶變得一樣,沒有區別。
“要保護好古茶園,這個是祖先留下的遺產。有價也好沒有價也好,都不要破壞它。因為它是我們種茶的歷史見證,是我們人工種茶的活化石,歷史文化價值是永遠存在的。對於古茶園,原來我們把它的經濟利益放在第一位,現在是把保護放在第一位,把經濟利益放在第二位。”這是蘇國文對布朗族人的告誡。
【保茶還林】
摒棄“高產密植”改善茶樹生態
歷史上,傣族、布朗族等世居民族認識茶樹生長習性,利用自然生態系統,直接在森林中育茶種茶,使茶林呈現出“喬木層—灌木層—草本層”的立體群落結構,其中灌木層為茶樹主要分佈層,並因人工干預形成茶樹優勢群落。這種林下茶種植方式,不但有利於調節森林空氣溼度,而且形成了更多漫射光來促進茶樹生長。
在景邁山,除了茶樹外,這裡的生物多樣性也非常豐富,長尾單室茱萸、篦齒蘇鐵、翠柏、紅椿、毛紅椿、合果木、滇南風吹楠、三稜櫟、黑黃檀、大葉木蘭、中華桫欏、蘇鐵蕨、金毛狗、金蕎麥等14種中國重點保護野生植物就和茶樹生長在同一片土地上。
觀測資料顯示,古茶林內共記錄種子植物125科、489屬、943種和變種,觀賞昆蟲16種,陸生脊椎動物187種,哺乳動物22種,鳥類134種,經濟昆蟲21種。
長期以來,瀾滄縣高度重視景邁山的保護管理工作,先後制定出臺了系列地方性法規,從立法層面加強對景邁山的保護管理。2015年,瀾滄縣將《瀾滄拉祜族自治縣人大常委會關於景邁山保護的決定》上升為條例,制定了《雲南省瀾滄拉祜族自治縣景邁山保護條例》,進一步加強對普洱景邁山古茶林、傳統村落等自然、人文景觀的保護管理和為普洱景邁山古茶林申遺工作提供更強有力的法律保障。
芒埂位於景邁山東北側,村落中心由相鄰的薩迪寺、芒埂寨心以及薩迪冢共同組成,是以傣族為住聚居的村落。村小組長巖玉砍平日除了照顧茶園,還尤其重視對除茶樹以外的古樹進行保護。採訪期間,巖玉砍帶領紅星新聞記者依次查看了村子裡數棵上百年古樹,檢查它們的病蟲害情況,並做好觀測記錄。
巖玉砍告訴紅星新聞記者,村落裡的古樹對整個景邁山的環境保護作用不容小覷,應當避免人類活動對它們進行的破壞。但具體到古茶園裡,情況又有所不同。在巖玉砍看來,茶園裡的樹並不是越繁茂越好,否則會影響到茶樹的生長。
“有些大樹的樹冠比較矮,會造成茶葉的光合作用不好,在我們看來有必要進行適當的修理。像酸棗樹和栘依這類樹,茶葉生長的時候它們的葉子剛好脫落,而紅毛樹、慄樹這種一年四季都不掉葉子的,會遮擋陽光,影響到茶樹生長。”巖玉砍說。
事實上,植物生長過於密集容易導致缺乏光照和通風,影響其生長。而林下茶種植方式則以喬木層-茶樹層-草本層的立體群落結構為茶樹創造理想的光照、溫度和溼度等生長條件,具體來說上層喬木層主要生長茱萸、木荷、栘依、紅椿、榕樹等高大喬木;中層灌木層以茶樹為優勢種,同時分佈有樟樹、杜鵑花科等植被;下層草本層為禾本科和蕨類、藥材、野生蔬菜等植被。
景邁山曾於20世紀60年代至90年代試種密植高產的臺地茶園,但在2007年後將其改造為延續林下茶種植傳統的生態茶園。
“2007年的時候普洱茶出了泡沫經濟,但我認為種臺地茶是不能長久的。臺地茶的種植方法與我們的古茶不太一樣,採取毀林的方式來種茶,高產密植。而且這樣的種植方式不施肥不打農藥是不可能,所以當時我就提出來,要把高產密植的茶葉拿掉。”
蘇國文當時提出的口號是“保茶還林”,對所謂“高產密植”的茶樹進行生態改造,將每株茶樹原來緊密的距離調整到至少兩米以上間距,極大改善了茶樹通風、採光和養料的問題。為此,他還曾在自家園子裡做實驗,移植來的茶樹經過20多年的培育,做出來的茶葉在口感上甚至比一些古茶樹口感要更好。
【景邁山的未來】
“要像愛護自己的眼睛一樣愛護茶樹”
“我們的祖先,他在臨終的時候,給我們留下這樣一條遺訓,我要是給你們留下牛馬,怕遭自然災害死光,要給你們留下金銀財寶,你們也會吃完用完的,就給你們留下這片古茶園和這些茶樹吧,讓子孫後代取之不盡,用之不絕,你們要像愛護自己的眼睛一樣愛護它,一代傳給一代,決不能讓它遺失。”在紀錄片《茶,一片樹葉的故事》第一集結尾時,蘇國文說起了布朗族祖先的遺訓。
“景邁”在傣語中意為傣族遷徙而建的新城或新寨。據史料記載,景邁傣族頭領在狩獵過程中追尋一隻金馬鹿來到景邁山。景邁大寨是傣族先民遷徙到景邁山後的第一個部落聚住點,也是景邁山傣族首領居住的地方,處於整個景邁山對外的交通樞紐。
每年7月中旬至10月,是傣族的關門節。關門節開始後,為集中精力從事生產勞動,青年男女不得進行談情說愛和嫁娶活動,也不能起房建房。村民都必須投入到繁忙的生產勞動,安心生產。
時值9月下旬,對於景邁山上的村民而言算是一年中的難得的清閒時節。由於秋茶的採摘量相對春茶要少很多,景邁大寨的村民愛論在自家二樓的茶室沖泡古樹茶與鄰家姐妹聊起家常。愛論是邱菊的傣族名字,景邁山傣族在漫長的歷史生活中,依茶為生,創造了豐富多彩且極富地域特色的茶文化。
“我也去過其他茶山,但給我感覺都沒有這裡好。我爸爸說景邁山的茶葉好喝是因為有像沉香樹這樣名貴的樹種。我覺得與這裡的古樹、土壤和陽光都有關係吧。鮮葉品質最好的還是大平掌。”愛論說。
愛論提到的大平掌古茶林,位於景邁大寨南部,面積約200公頃,是景邁山上唯一個位于山頂盆地的古茶林。那裡有傣族祭祀的茶神樹,還有10餘棵樹齡600年左右的茱萸樹。在愛論看來,景邁山的茶香氣突顯、山野之氣強烈,有一種獨特的蘭花香。
茶農們最知道這茶香的來之不易。傣族姑娘南共(音)今年32歲,漢族名字叫刀豔紅。她家是寨子裡最早做茶的那一批村民,兒時的記憶中,父母每天都在做茶。刀豔紅告訴紅星新聞記者,景邁茶以前不怎麼出名,那時茶葉也不貴,父母靠賣茶一年就只能賺一兩千元。
“茶山還是很辛苦,不像外面說的那樣,說什麼茶山都是土豪,覺得我們在茶山有很多茶,生活起來比較輕鬆。其實茶山的養護很重要,我們這邊又不能施肥不能打農藥,每天都要拿著鋤頭去除草,還要修理下枝條。請工人的話成本高,茶園主人一般都會親力親為。父輩那時候交通不便,上山採茶要靠走路,不像現在可以騎摩托車。”
2010年,在北京學工商企業管理的刀豔紅面臨抉擇。考慮到父母年紀較大,弟弟妹妹還在上學,加上家鄉茶產業的發展,刀豔紅放棄了都市生活,回到了景邁山打理自家三十四畝茶園。
春季的採茶時節是刀豔紅一年中最忙碌的時候。每天清晨不到6點,她就要起床做飯。7點之前送工人們上山採茶。春茶比較搶手,需要很多工人,刀豔紅一邊檢視鮮葉採摘的情況一邊提前聯絡客戶。到中午12點左右,又把採摘好的鮮葉拿回來萎凋,到傍晚開始加工製茶。整個忙碌的過程一直要持續至7月。
“山裡面這段時間算是比較閒,因為秋茶(做的)比較少。最忙的時候就是三四月份,整天都是忙來忙去的,飯都沒時間吃。我們是合作社嘛,會去收社員採摘的鮮葉,自己家的也要去採。我家有三四十畝茶園,每天一睜開眼睛就感覺要往茶園裡面去跑。”刀豔紅告訴紅星新聞。
統計資料顯示,2019年景邁村農村經濟總收入為8386萬元,2019年是2014年的2.35倍;2019年人均純收入為13467元,是2014年的2.83倍。2019年芒景村農村經濟總收入為10507.17萬元,是2014年的3.7倍;2019年人均純收入為13344元,是2014年的3.02倍。
如今,年近80歲的蘇國文愈發感到時間的緊迫。這些年他雖然做了很多工作,但覺得每前進一步都是很艱難,擔心自己來不及最終完成。他將希望投向了年輕人的身上。
“我認為真正要建設好景邁山,還是要靠青年人,每一個時代青年人都是主力軍。我覺得現在的青年人他們很聰明,但缺乏一些必要的智慧。這個智慧就是不僅要為自己考慮,也要為整個民族考慮;要為時代考慮,也要對歷史負責。他們要做的工作還有很多。”蘇國文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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