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記事起,村裡就有一個趙姓的教書先生,是個瘸子,因在家中排行老六,人稱趙老六。
聽村裡的老人說,趙老六原名趙明睿,他小的時候腿腳是沒有毛病的。四五歲那年得了小兒麻痺,那時他家孩子多,全家的吃穿都成問題,更不用說給他治病了,遂落下了後遺症。
趙老六雖是個瘸子,他的經歷卻豐富多彩,便有了些頗有趣味的故事。
聽聞趙老六少年上學時,愛學習讀書,腦袋瓜靈活,很受老師喜愛。為了說服他爹孃讓他繼續念初中,他的老師孫建國曾親自跑到了他家。
趙老六還記得,那天晚上格外悶熱,孫老師坐在他家唯一的一個破板凳上和他爹講話:“你們家明睿聰明好學,我教幾十年書了,他這麼優秀的學生我遇到的不超過三個。您老應該讓他繼續唸書,發揮所長。”趙老頭青筋暴起,反口道:“讀書,讀書有啥用,能掙公分還是能填報肚皮。老子供他半工半讀五年學已經夠意思了。上了初中要去鎮上,掙不了公分不說,還要老子搭乾糧!”孫老師聽了低下了頭,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滾落到黃土地上,凹了幾個小坑。趙老六躲在門後頭偷偷看著。“我想上學。”他的內心在狂吼,嘴上卻一聲不敢吱聲。
趙老頭話糙理不糙。那時整個村裡的田地都是生產隊的,所有生產隊的莊稼活大家一起幹一起幹,每家幹多少活記多少公分。在那個飢腸轆轆的年代,不讓孩子上學的家長很多,也確實沒幾個孩子上完了小學。
孫老師見說服不了,便起身走了。
可過了幾天,孫老師又來了,這次,吃了個閉門羹,只好悻悻而去。
那個孫老師也是個出了名的倔脾氣,隔了幾日還來,來一次碰壁一次。
當清瘦虛弱的孫建國第八次敲響趙家大門時,趙老頭終於繳械投降了。他嘆口氣:“俺家六娃本來就有殘疾,也幹不了多少活。多識幾個字也好。”那天,趙老六感動地抱著孫建國嗷嗷大哭。
在趙老六讀初二時,政策變動,國家開始分田到戶,他毫不費力地進了高中。可剛進高中,便出了事。
剛開學,高一的兩個班就進行了一次摸底考試。
一天早讀課上,大家都在大聲朗讀課文。趙老六的班主任像往常一樣進了教室,巡視一圈後做了暫停的手勢。“大家停一下,我給大家念一下上次摸底考試咱們高一全體同學的成績。”她掏出了一個筆記本道。“第一名,趙明睿,462分;第二名,曹玉廷449分……”
趙老六高興得合不攏嘴,他以前在初中時成績確實比別的同學高出不少,可那是鎮子上,他沒想到到了高中竟然還是第一。頃刻間 ,趙老六感覺他那隻瘸腿彷彿都變得靈巧了,承載著他的軀體在希望的田野上奔跑。
下了早讀課,趙老六破天荒的去學校食堂買了一毛錢的油饃頭,而沒有吃從家帶來的乾糧——一捆發了黴長著白毛或是綠毛的烙餅。他平時都是烙餅就開水裹腹的,很多同學都和他一樣,所以並不覺得委屈。只有一小部門學生才經常去食堂吃飯,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徵,就是父母是正式職工,或醫生,或教師,或機關幹部等。這些學生的父母有國家發的糧票、米票,可以給他們孩子換學校食堂的飯票。
曹玉廷就是這少數派的一員,他的母親是醫生,父親是縣衛生局的副局長。家庭條件使得他不僅伙食比別人好,成績也總是拔尖。早在前兩天,老師就提前告訴了他,他這次考試成績是全班第一。他像往日一樣,內心毫無波瀾。
每天飯點,曹玉廷總是和另外一個班的陳瑞華一起去吃食堂早飯。陳瑞華的父母都在衛生局上班,自然也吃食堂。一天中午,他們又一起去食堂。天剛下過雨,路面溼噠噠的,路兩邊的樹剛被雨水洗涮過,顯得格外的綠,樹葉上還掛著水珠,在陽光下一閃一閃,甚是好看。陳瑞華胖乎乎的,最怕熱,這會兒剛下過雨,空氣清爽。他顯得很歡快,故意踩著水坑玩兒,身上的肥肉也隨著蹦躂起來,惹得曹玉廷也哈哈大笑。玩夠了,陳瑞華說嚴肅起來:“玉廷,你怎麼看那個趙明睿?”
“趙明睿是誰?”“那個考你前面的瘸子呀,他比你高了十幾分呢,你不知道?”
登時,曹玉廷的臉就冷了下來。陳瑞華看了,也沒再敢往下說。曹廷玉心想:“這若換成別人,我也能忍,可對方卻是個瘸子。我堂堂局長的公子竟然還不如一個殘廢。”他自覺臉面盡失。吃完飯,他就跟陳瑞華商量著晚上揍趙明睿一頓出氣。
晚上,一溜的青磚瓦房沉浸在暮色中,那是學生宿舍。一個人影飛快地跑到最邊上的小屋前,一邊敲門一邊大喊:“宿管阿姨,不好了,趙明瑞把曹玉廷手打折了。”
不一會兒,趙明瑞領著宿管火急火燎地跑到了“戰場”。趙老六和曹玉廷雙雙躺在地上。趙老六臉上被揍得五顏六色,曹廷玉倒是沒掛彩,右手捏著左手腕躺著在地上嗷嗷叫。原來,趙老六眼見打不過趙曹二人,兩隻手胡亂,抓著曹廷玉的手指頭就給掰折了。
後來,趙老頭給曹局長二十塊錢的醫藥費,硬生生被退了回來。趙老六學是上不了了,捲了鋪蓋回到村子裡,在村頭的學校教起了小學。
幾年之後,趙老六又一次離了家。他看報紙上說很多人下海做生意,很是賺錢,心一狠,帶著幾十塊錢就一瘸一拐地登上了南下的火車。
三年後,他回到了村裡,帶了一個漂亮的姑娘,給家裡買了臺小彩電。那是村裡的第一臺彩色電視機,條件好的人家最多有臺黑白電視機。
一時間,村裡人都知道了趙老頭家的六兒子在浙江賣服裝發了財,一個瘸子竟然還領回來一個如花似玉的外地女人。有人說:“這趙老六才出去三年,就賺這多麼多錢,真讓人眼紅。”又有人接話道:“不一定是幹什麼正經事,咱在村裡,他乾的什麼生意全憑他自己說嘞。”
當然,也有人央求著要趙老六這次走帶自己一起去賺錢,趙老六並不推脫,臨走時帶上了兩個人。
半年之後,那二人就灰頭土臉的回到村裡了,言說趙老六的服裝店旁邊新開了一個大商場,各式各樣的衣服應有盡有,別人都不再光顧他的店了。那漂亮女人看趙老六的店生意沒落,偷偷跟別人跑了。隨後回村趙老六證實了那二人並未誑語。
這次,趙老六不再紅光滿面,凌亂的頭髮下一雙眼睛灰暗無神,身子骨也瘦了,肥胖的褲腿看起來空空蕩蕩。村裡人見他這樣,也都很默契地不提前事。趙老六呢,漸日的提著酒瓶子在村頭巷尾搖搖晃晃。
村裡人看了也都不忍心,請來了教趙老六小學的孫建國老師。此時孫老師已經成了孫校長,大家都知道趙老六一直很尊敬他。每年過年,趙老六家窮的叮噹響,趙老六也必會提上禮物給孫建國磕頭拜年。
據說那天,孫校長和趙老六坐在村頭的大槐樹下一起喝酒喝到了半夜。第二天,趙老六就去小學教書了,再也沒碰過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