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滬上四川北路相交的武進路,晚清年間修築。小路東西走向,長不過500米,從前一直被喚作老靶子路,原因是,當年的英美公共租界,將虹口港沿岸的荒地,或用作打靶,或處決死囚,老靶子遂成路標。此路未設英文路名,算另類,可見當初不受待見。租界當局僅將救火會、隔離醫院等機構設置於此,而營造國泰民安氣氛的光鮮事體,基本輪不到位於租界邊緣的地盤。
但老靶子路上發生過的人和事,並非微不足道,有些還挺大,甚至影響歷史走向。有心串聯這些線索的話,過往的碎片好像均有深耕發掘的價值。
先說一段我的童年記憶。
武進路東端設有市一醫院兒科門診,其前身是租界時期安置的傳染病隔離站。在赤腳醫生面世前,東西兩端的中間,還殘留滬上不多見的私家診所。年幼易病的我,經常光臨上述二處,但印象截然各異。以會讓臀大肌劇痛為標誌的青黴素注射為例,醫院打針的地方,氣氛恐懼悲傷,且極易相互傳染,娃娃們相聚一屋鬼哭狼嚎。而私人診所,則光顧者稀疏。我特別喜歡這裡鋪設的地磚,全神貫注地坪磨砂花紋時,不知不覺中已被抱起,旗袍阿姨輕聲細語逗我,同時脫褲,撓癢癢,推針注射,最後表揚一句“真乖”,竟忘了疼痛哭喊。原來,我所從事的醫學人文共情療法,人生早年已有伏筆。
小路西段銜接河南路與寶山路,此處乃彙集晚清交通樞紐新技術的中心區域,與滬上火車站關聯的行當,圍繞此地鋪展開來。我家對門的武進路527號,即老靶子路25號,自清宣統二年(1910年)起,設立滬寧鐵路上海醫院,主要承擔鐵路沿線的傳染源檢驗防疫工作。1912年,孫中山先生辭去臨時大總統,出任鐵路總辦,經常出沒在武進路453號,即老靶子路111號扆虹園。晚清徐珂編撰的《清稗類鈔》,稱其“頗似西式園林,達官貴人橫假座以宴客,陳設器物亦舶來品為多”。
虹口為旅滬粵籍人士密集地,此處承擔起粵人會館功用。孫中山利用鄉情積聚革命勢力,在此會晤粵籍重要骨幹,與唐紹儀等同仁,面談包括髮展全國鐵路事業在內的要事。一條不起眼的老靶子路,居然與國計民生,也有千絲萬縷的關聯。
1913年3月20日,宋教仁先生在寶山路上的滬寧火車站遇刺。身在事發現場的于右任等,第一時間將其送到相距僅幾百米的滬寧鐵路上海醫院急救。遺憾的是,這所行業性醫學機構職能單一,並不具備創傷急救專業的設施與人才。宋先生20日遇刺,維持到22日去世,一直逗留在這家簡陋的小醫院裡。出於種種原因,革命黨人放棄了前往公共租界尋求醫學救治的選項,儘管那裡有著名的同仁醫院和公濟醫院,是當時國內設施最新穎、經驗最豐富的一流現代醫院。如果僅從醫學視角推演,恐怕只需再往東端挪上一小段,挽回宋先生機率,應該會大大提升。
宋教仁倘若被救活,中國近代歷史的程序,應該開闢不一樣的路徑。但歷史就是這般無情,由一家不起眼的小醫院,超負荷承載國運使命,當然不堪重負。所幸,宋教仁在此給袁世凱留下一段臨終箴言:
“北京袁大總統鑑:仁本夜乘滬寧車赴京,敬謁鈞座。十時四十五分在車站突被奸人自背後施槍彈,由腰上部入腹下部,勢必至死。竊思仁自受教以來,即束身自愛,雖寡過之未獲,從未結怨於私人。清政不良,起任改革,亦重人道、守公理,不敢有毫權之見存。今國基未固,民福不增,遽爾撒手,死有餘恨。伏冀大總統開誠心、布公道,竭力保障民權;俾國家得確定不拔之憲法,則雖死之日,猶生之年。臨死哀言,尚祈見納。宋教仁。”
原來,醫學除了生物與技術屬性,還與革命事業萬般糾結。從這段不足200字元的留言中透露,醫學顯然涉及了國家命運的前途轉折。這般宏大高深的社會責任,如今發展成一門獨立學科,稱為社會醫學。
還是以與老靶子路東端隔河相望的,位於公共租界中心地帶的同仁醫院為例。
20世紀10年代初,同仁醫院無疑是滬上最具實力的醫學中心,也是美國賓州大學醫學院與上海聖約翰大學醫學院聯合培養醫學博士的教學基地,已經成功走出了以顏福慶、刁信德、俞鳳賓等為中國醫學精英。
時任中國紅十字會的俞鳳賓博士,1913年在美國專業雜誌發表英文論述,記載了醫學視野中的辛亥革命。在南京紫金山戰役中,革命義軍與滿清官兵,均把槍口朝天空放。這樣的價值啟蒙,讓上海南洋公學學生為主體的紅十字救援在戰場中的工作量大大減少。
現代啟蒙必須持之以恆,由一代又一代的先賢前後傳承。培養初具現代視野人才的同仁醫教中心,最初也是由在虹口土生土長的吳虹玉(1834-1919)等前輩建立發展的。
從13歲起,吳虹玉求學於美國傳教士文惠廉(William Jones Boone,1811-1864)建立的西式學堂。新校舍坐落在距離老靶子路不遠的百老匯路(今大名路)、文監師路(今塘沽路)、熙華德路(今長治路)交接處,屬於租界中心浦江碼頭片區。洋學堂配套時尚的教學與生活空間,吳虹玉求學7年,英文流利,希望再出國深造。1854年,美軍薩斯奎哈納號(Susquehanna)艦艇訪滬,艦長允許吳虹玉穿上水兵服,以隨艦軍醫侍從的名義出發。
將近一年的海上行程,讓編外軍士吳虹玉迅速領悟醫療技術,抵達費城軍港後,美國軍醫把上海小男孩帶回家鄉定居。吳虹玉旅美9年,熟悉多種行業技藝,甚至從軍參與南北交戰,深度接觸並理解西方社會。1864年,吳虹玉完成勤工儉學磨鍊,海歸故土時具備了相當開闊的現代視野和工作經驗。
1867年,吳虹玉從100美元開始,在虹口籌建小小的同仁醫館。1880年,吳虹玉向本地華商募捐銀洋上萬,正式擴建同仁醫院。他聘請老校長文惠廉的長子文恆理(Henry W. Boone 1839-1925)醫學博士,出任醫院院長,全面升級硬體設施和專業人才。1904年10月26日,同仁醫院在得到美籍醫生家族捐款後,落成巍峨的醫院新大樓。
1887年,吳虹玉在《博醫會報》創刊號上,以《行醫可輔傳道說》為題,闡明其醫教心路。“適聞中國各省之西醫士創設四季醫學新報一節,得悉之下欣慰良深。夫西醫之技術精良,固近年來共見共聞矣,雖前則少見多怪,知西醫之妙者僅在有識之士,現通商已久,凡我華民皆知其治法奧妙,有超出尋常,令人不可思議者,而於外科為尤甚……從此觀之,西醫一道不獨有益於人之身體,並可有益於人之魂靈……”
短短的老靶子路,與現代設施的空間距離不遠,與現代文明的精神啟蒙,其實也不很遠。
欄目主編:沈軼倫 文字編輯:沈軼倫
來源:作者:方益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