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的午後,一絲風也沒有。馬得草牽著牛拉著石碾在場裡碾麥,被日頭曬的飽經風霜的臉上,汗水混雜著少許麥糠沾滿了皺褶,在陽光的反射下,閃閃發亮。
黑娃掂著娘用新麥面烙的餅,給爹送飯。麥忙季節,莊戶人家大多是對付一口。怕老天下雨,趁著日頭毒曬乾了麥穗,趕緊碾下麥粒。
到了麥場,黑娃喊道:“爹,你吃飯,我來碾。”
馬得草“籲”的一聲,讓牛停下來,摘下草帽,先到場邊上的水桶裡吹了幾下,咕咚咕咚喝了一肚子涼水,接著洗了把臉,又掂著水捅給牛飲了水,才把韁繩遞給黑娃,說:“往東邊碾,西邊碾的差不多了。”
“好嘞,”黑娃接過僵繩,揚了揚鞭子,"駕,哦哦駕”,老牛拉著石碾又緩緩的圍著黑娃轉起圈來。
馬得草捲起一張油餅,咬了一口,細麥面的醇香混合著油的香氣,還夾雜著一絲絲蔥花的味道,頓時覺得滿嘴留香。
馬得草吃著油餅望著場裡一大片麥穗,心裡盤算著,今年小麥長勢好,天又順,估計一畝能打個七八百斤。五畝地,除去公糧,還能剩下三千多斤。這下好了,不用再吃雜糧光吃細面也能撐到明年麥口。想到這,馬得草嘴角不禁露出了微笑。
自從包產到戶口後,莊稼人幹勁更足了,再不像原來生產隊時幹活處處磨洋工。
交夠國家的,剩下自己的。馬得草想著這句話,古銅色的臉上,皺褶漸漸舒展的像一朵黑紅的花。
麥收到了尾聲,揚出來的麥粒顆顆飽滿。村裡的大喇叭裡,村長馬四又用那嘶啞的叫驢腔開始嚎叫著:“馬家窪村民請注意,馬家窪村民請注意,交公糧了,趕快交公糧了。”
黑娃和爹早早把麥子裝到架子車上,又蓋了一層塑膠雨布,剎好了,準備吃過早飯去鄉里交公糧。
路上的麥車漸漸多了起來,交糧大隊順著公路蜿蜒成了一條長龍,從鄉糧管所到盡頭足有三四里長,不斷的有拉著麥子的架子車從四面八方聚集過來,人人臉上汗襟襟的卻又堆滿了豐收的喜悅。
馬得草拉著車,黑娃在後面推著,順著交糧的隊伍一點一點往前挪。
毒辣辣的日頭炙烤著大地,知了有一聲沒一聲的叫著,路兩邊的大楊樹耷拉著碧綠的枝葉,無精打彩。往遠處看,似乎能看到被日頭蒸發的水汽,白花花的眩人眼目。
鄉糧管所的張胖子穿著雪白的襯衣,挺著大肚子。手裡拿著一根明晃晃的,前頭帶槽的尖刺,黑喪著臉,嘴角的那顆大黑痣上長著的幾根黑毛隨著嘴裡咀嚼的麥子上下抖動。
“這誰哩?人呢?”張胖子一邊冷冰冰的喊著,一邊把明晃晃的尖刺深深插進裝糧的袋子,隨後抽出來把尖端槽裡的麥粒倒在手上,扔進嘴裡咯吱咯吱的嚼著。
“俺哩俺哩,剛憋不住了,去樹叢尿了一泡。咋樣,曬了兩天,幹著呢!”一個戴著爛草帽,胸前滿是窟窿眼的白汗衫上,印著個五角星的瘦小男人慌慌張張跑過來,從兜裡摸出一盒茅蘆煙,抽出一支,訕笑著遞給張胖子。
張胖子的黑臉上沒一絲表情,眯著眼瞄了一下煙:“天熱,不抽。你這不中啊,潮,回家曬去。”
“俺這都曬兩天了,咋會潮?莊稼人不容易,就別折騰俺了,讓俺過了吧!”瘦男人點頭哈腰,手裡舉著煙不知所措的訕笑著。
“給你過?那不合格的還不都得過?亂球啥了?下一家。”張胖子一臉嫌棄的說。
馬得草伸著頭趕緊把車子拉到張胖子面前,滿臉堆笑:“張領導,我這曬三天了,絕對乾的狠。”邊說邊把提前買的一盒喜梅煙悄悄塞進張胖子的褲兜裡。
張胖子剛把尖刺插進糧袋裡,突然覺得褲兜鼓了一下,一邊小聲嘟囔著說:“弄啥,你這弄啥?”一邊睜開眯著的眼四處掃了一下,見沒人注意,往嘴裡扔了幾粒麥粒嚼了幾下說:“還行,怪幹,過。”邊說邊在一張蓋有糧管所印章的小紙片上寫上:紅麥,三級的字樣,撕下來往糧袋上一扔,接著喊:“下一家。”
馬得草心頭的石頭頓時落了地。掀起背心擦了把汗,慌忙拿起紙條,拉著糧車喊著黑娃:“快推,走,快推。”
黑娃看著有的人垂頭喪氣拉著麥子罵罵咧咧的回家,有的人興高采烈渾身是勁,伸著頭滿臉大汗的拉著糧車奔向糧管所。正自納悶,忽然聽到爹喊,趕緊轉過身弓著腰用力推著車。
糧管所裡,一群糧車排隊往一個大倉庫倒糧。倉庫門口有一臺磅稱,高高的糧堆上搭著一塊長長的木板。門口有人不停的不耐煩的喊著:“稱完的住上走,往裡倒,交完的出來領票。”
黑娃悄聲問馬得草:“爹,咱哩麥曬的幹蹦的,為啥還給那胖子塞煙?”
馬得草嘿嘿一笑說:“那個張胖子壞的很,去年我和你二叔來交糧,他死活不給過,硬是讓回家曬了兩回。今年我看出門道來了,那胖子愛貪便宜,哪一家的麥不是曬的乾乾的,他看誰不順眼就不給誰合格。所以呀,我來時就買了盒好點的煙,不然和去年一樣的下場。”
黑娃用汗衫擦著汗,驚訝的說:“那沒人管他嗎?”
馬得草說:“哎,每年交公糧就這幾天,誰管的過來呀?咦,別說了,到咱了。”
過完稱,馬得草解開糧袋,一手抓緊糧袋口,一手扳著糧袋翻到肩膀上,沿著顫巍巍的木板小心奕奕的走到高高的糧堆上,抓糧袋口的手一鬆,飽落的麥粒歡快的蹦跳著,像下雨一樣嘩嘩的落在了大糧堆上。
如此反覆幾趟,終於交完了公糧。領了交糧票椐出來,天已經黑透了。滿天的繁星在天空眨巴著眼睛,沒了白天的燥熱,樹枝也輕輕的搖晃起來。
馬得草心情舒暢,覺得渾身輕快。涼風習習,汗毛眼都樂的彷彿全張開了。破天荒跑到路邊小店裡買了幾個包子,又用剩的的十來斤麥子換了幾個大西瓜,對黑娃說:“來,黑娃,吃飽再回家。”
二人吃了包子,又吃了半個西瓜,頓時覺得渾身舒坦。黑娃說:“爹,你坐車上,我拉你回。”
“好嘞。”馬得草躺在車上,頭枕著西瓜笑嘻嘻的拉著長音說:“黑娃,回~嘞。”
黑娃彎腰拉起架子車,歡快的一溜小跑起來,父子倆的笑聲隨著習習晚風,在盛夏的夜空中迴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