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金兒
老金兒是村裡陳叔最小的兒子,老金上面一個大哥,比他大了整整一旬,還有兩個姐姐,從小就是父母和家人的金旮瘩,因此村裡人都管他叫老金兒。
陳叔家是祖傳的做豆腐的,他家做豆腐遠近有名,貨真價實,從不摻假,做出的豆腐一直是保持原有的豆香味,很受遠近村莊人們的喜歡,陳叔也不多做,就是每天早起做一個豆腐,然後推車去賣,村子大,幾乎村子還沒轉了一圈,豆腐就賣沒了。而每天早晨做豆腐出的第一鍋豆腐皮,濃稠的一大碗,陳嬸加上醬油、香油、蔥花,有時還打入一個自家養的母雞下的雞蛋,寶貝兒子老金兒看到就樂兒,一口氣吃個精光。天天如是,月月如此,年復一年,再加上平時好東西都入老金兒的嘴裡,老金兒從小長得就象牛犢子一樣,在他家的門前晃悠。我是從小還在被窩裡聽著陳叔那有很有韻味“豆腐……!豆腐……!”聲音長大的,陳叔那個腐字拉的意味深長,厚重既響亮而敦實,彷彿從遙遠的時空穿梭而來,有時我們故意拖著長聲學,卻總是學不來那個味來,偶爾母親也買幾塊拌著小怱吃,母親說吃習慣了陳叔家的豆腐,再吃別人家的豆腐就沒味了。
在農村,家裡開個門店什麼的,家裡的孩子都會上手幫忙,卻沒有看到老金兒幫忙過,陳叔也不招乎他幹,老金兒就幹些村頭剝豆,捕魚捉蝦,逮大肚蟈蟈,彈弓子打鳥兒之類的事,平時好東西不離嘴,夏天嘴裡離不開,常咀嚼的是父母下地幹活帶來的“甜棒”,即是甜的玉米秸,選最甜的一段,那時父母常常從地裡給孩子捎回一捆捆的這種甜玉米秸。老金兒十歲才上學,學習很不好,上兩年才升一級,還常鬧笑話,老師指著黑板上的字,問這念什麼?他也學“這念什麼”,因而老金小學沒畢業就不上學了。
家裡有父母,有哥哥姐姐,也用不著他下地幹活,他即使去,沒有半個小時就又跑回來了。人們問老金兒,怎麼不幹活啊,他總是說太累了,或者說太熱了,就是愛玩兒。若是村裡有人招呼他,“老金,走玩去!”老金抬屁股就走,到哪玩都行。陳叔每天早起做豆腐,最早是用村裡池塘裡的水,後來池塘裡的水不能吃了,就擔村裡土井裡的水,再後來村裡的土井裡的水也汙染了,村裡打了一口深水機井,陳叔一趟趟擔水做豆腐,他的豆腐自始至終保持著原味。直到後來村裡安上自來水管,陳叔才不擔水了。這期間,老金兒也找過班上,不過是三天打魚兒,兩天曬網,沒有堅持到一個月的,東跑跑,西看看,哥哥結婚了,到新宅子另過了,兩個姐姐出嫁了,老金兒還是老金兒,不想幹活,也懶得上班,象孩子一樣玩心十足,時不時從這裡弄幾斤魚來,又從那裡弄幾斤蝦來。陳叔老兩口子就是好性格,古板而又守舊,一天到晚就象兩頭老黃牛一般只知道幹活,連最早父母住過的土坯房還保留著,陳叔時不時的修修補補,象一件過時的舊衣服。與村裡青磚黛瓦房格格不入 ,進去象一個古廟,有幾張陳年舊畫,一個毛主席的瓷像。地還是土地,並沒有鋪青磚。裡外收拾的乾淨,老金夏天最愛在這裡美美地睡上一覺。
“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樓中到夕陽。”到了老金要結婚的年齡,父母給他找了最老實厚道人家的女兒,老規矩,村裡人給兒子找媳婦或是嫁女兒,首先看的就是父母的人性,再看的才是家底是否殷實,都是厚道找厚道的人家。也真是啥人有啥命,找的媳婦兒也是好性兒,陳叔兩口子對兒媳婦也好,一家人,媳婦兒上班,老金兒管家裡的地和屋前屋後的園子。實際上都是老兩口子管的,老金兒穿得象客人一樣,一副逍遙自在的樣子,但人性好,左鄰右舍有誰家需要幫忙,老金答應的快著呢,也樂意幫忙。自從老金兒結了婚,父母就和他分了家,兩個兒子一人一套三間正房,老兩口子自己找了個地方蓋了兩間廂房,離老金兒很近。老金兒卻不願和父母分家,到吃飯時就到父母哪裡去吃,媳婦兒不好意思去,他吃完了還給媳婦兒帶著,慢慢地媳婦也去吃了。這多少有點象今天的啃老族。但又不是,他吃父母的飯,今天送過一袋米,明天送過一袋面,後天一桶油,過幾天又買幾斤肉或是外面逮幾斤魚送了過來,母親笑罵,老兒子驕寵慣了。除此之外,老金兒心好,有什麼好吃的,都先給父母,看到好吃的新鮮的東西,首先給父母買,這就讓父母覺得受累也高興。大兒子或許是和父母分開日久,單過習慣了,他既不吃父母的,有好東西也不給父母,就象兩家人一樣。父母對兒子本來就不講吃虧佔便宜,這樣讓陳叔兩口子覺得老兒子老金更好。
老金有了兒子,孫子和爺爺奶奶更親,爺爺奶奶繼續管孫子,老金四十七八快五十歲了,父母近八十了幹不動了,老金才真正接過父母的衣缽。老金學也會了做豆腐,賣了沒幾天,就偃旗息鼓了。別人問,怎麼不做了,他說掙那幾個錢,不夠受累的。但老金兒也起早貪黑了,做父母的飯,做兒子兒媳婦兒一家的飯,長得也越來越象他的父親,母親幫他燒火,父親幫他抱柴,指導老兒子做這做那,地裡的農活,沒有包給外人的也是老金兒的了,老金一輩子玩夠了,也歇夠了,心也收了起來,也該他幹了,老金乾的很有勁兒,當年的老金沒有影兒了,一個踏實肯幹的陳叔上陣了,屋裡屋外,田野園子,跑東到西……。父母卻享福了,老金兒早晚不離父母左右,一日三餐熱飯熱菜,冬天屋裡也暖和和的,現在是一個養小不養老的社會,那些當年和老金年齡不相上下,考上大學走出去的,把父母接走了,大家都以為享福去了,沒多久又回來了,在女兒家輪流住,輪著輪著人就走了。還有的孤零零的兩口子住,慢慢地一個人走了,另一個也很快跟隨而去,象草木遇到了冬天,慢慢凋零而去。這個世界上,人各有各的活法,說不上誰享福,也說不上誰受罪。有的人吃過苦,有的人幸福過,誰也不用嘲笑誰,也沒必要羨慕誰。日子有吃有喝了,生活就隨了自己的意……。
或許是某一天,老金又重新拾起父親的舊職業,霧濛濛的早晨,那同樣的“豆腐”聲音仍會穿雲透霧而來……,讓小村更顯得有人間的煙火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