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希臘文化的遺產,古希臘神話已經深烙在希臘人記憶之中,成為集體認知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古希臘災難神話表述的內容繁複多樣,涉及災難的發生、起源,災難的治理,應對災難的手段,以及災後社會秩序的恢復、調整與重構。甚至不少災難神話具有普遍性,諸如洪水神話、瘟疫神話,相關敘事還包括世界的毀滅與再生,人類自身的繁衍以及人類與世界關係的重建。在這個層面上,古希臘災難神話是人類神話時代災難記憶與感知的特殊敘事形式,也是後世相關災難知識的源頭和典範。在瘟疫、地震、霧霾、洪水、乾旱頻發的現代社會,探討古希臘神話中的災難敘事,能夠幫助我們直面災難並積極尋找應對災難的策略。
較為遺憾的是,中國學術界迄今尚無整體探討古希臘災難神話的研究成果。本文從跨學科視角出發探討古希臘災難神話的型別與成因、敘事模式、災難的治療、社會秩序的調整、恢復與重構,並深入探討古希臘災難神話蘊含的“替罪羊”機制,人類在災難面前的自我反思,以及希臘人善待自然與環境的敬畏精神,以此展現海洋民族應對災難的神話救助路徑。
一、災難種類與起源
從表述型別來看,古希臘神話中的災難主要有以下幾種:瘟疫、戰爭、地震、海嘯、颶風、洪水,等等。這些災難敘事有不少普遍存在於世界各地的神話中,比如,瘟疫、戰爭、洪水,等等。其中比較典型的是洪水神話,世界各地的神話中都有這類敘事,在斯蒂·湯普森(Stith Thompson)界定的世界99種普遍存在的災難編碼中,其編號為A1010。較之於中國神話,古希臘神話很少有關於乾旱的神話,而中國則有不少抗旱神話,諸如后羿射日與商湯祈雨這類神話。這是一種看上去比較奇怪的現象,若結合古希臘的地理、文化與經濟情況,則會發現其中的原因。古希臘的中心地帶是伯羅奔尼撒半島,屬地中海氣候,降水量總體不足,經濟上以海洋貿易、漁業與農業為主。希臘人通常種植的農作物都比較耐旱,“古代地中海的主要食品通常被稱為‘地中海’三元組:橄欖、穀物與葡萄”。海洋貿易、漁業受到乾旱的影響不大,多數農作物又比較耐旱,在這種情況下,乾旱對古希臘不能造成破壞性影響,因此乾旱災難性的神話並不多見。
在古希臘神話中,儘管災難的種類很多,但其來源只有一個:神明。換言之,災難的製造者是神明。只不過,發起災難的神明並不是一位神明,而是多位神明。古希臘神話中的神明眾多,古希臘神話中共計有3673位神明,這些神明各司其職,統管世界。製造災難的主要是奧林匹斯眾神,尤其是宙斯(Zeus)、阿波羅(Apollo)、波塞冬(Poseidon)、雅典娜(Athena)等。神明之所以發起災難,是因為人類得罪了神明,神明為了懲罰人類而製造了災難。所謂人類得罪神明,乃是指人類做了神明不喜歡的事,並不一定是人類有錯。在希臘神話中,不死的神明高高在上,必死的人類的地位極為卑微,人類的一切都受神明的掌控:婚嫁、命運、死亡,等等。就像荷馬所說的那樣,人類生命的輪迴就像樹葉的更替,一代代發芽,一代代凋零。無論人類如何努力奮鬥,總是逃不脫命運女神編織的命運之網與死亡之網。赫西俄德曾說:“所有死的凡人能不能出名,能不能得到榮譽,全依偉大神祇宙斯的意願。因為他既能輕易地使人成為強有力者,也能輕易地壓抑強有力者。他能輕易地壓低高傲者抬高微賤者,也能輕易地變曲為直,打倒高傲者。”在這種語境下,神明發起災難,是為了懲罰與告誡人類,神明的神聖地位不可褻瀆。至於人類觸犯神明的具體原因,則各有不同,主要有以下幾類。
第一類原因是人類道德的敗壞與墮落。希臘神話中表述這類原因的敘事比較多,也是災難發生的主要原因之一。按照希臘神話的思維模式,人類的道德出了問題,神明就要懲罰人類,因此消除這部分敗壞的人類。甚至在某些極端的情況下,某個人在不知情時觸犯了道德底線,神明就要發起災難,以此讓這個人悔過與贖罪。這裡存在一種極端的做法,即神明會因某個人的罪過而發起災難,懲罰部分與之相關的人,而不是直接懲罰道德敗壞的這個人。比如,阿爾狄亞(Arcadia)的國王呂卡翁(Lycaon)因為將其兒子的肉來款待偽裝成客旅的宙斯,宙斯震怒之下將呂卡翁變成了狼,後來又發起了一場大洪水來消滅所有人類。在呂卡翁的案例中,呂卡翁被懲罰的原因就是他殘忍地殺死了自己的兒子。在神明看來,這是極為不道德的問題,一定要狠狠加以懲罰。除了將其變成狼,神明還要發起洪水滅絕所有道德敗壞的人類。呂卡翁知曉宙斯來訪,所以殺死自己的兒子來款待宙斯,這是有意識的一種行為。在俄狄浦斯(Oedipus)的神話中,俄狄浦斯在不知情下的情境下弒父娶母,最後導致整個忒拜(Thebe)城都被阿波羅懲罰,人和動物都染上了瘟疫。由此能夠看出,災難是神明製造的,但實際上是人類自身行為導致的,如果人類不做壞事,神明就不會借災難來懲罰人類。關於這一點,俄狄浦斯的話語是典型的明證:“哎呀!哎呀!一切都應驗了!天光呀,我現在向你看最後一眼!我成了不應當生我的父母的兒子,娶了不應當娶的母親,殺了不應當殺的父親。”神明降災懲罰人類的罪行,這與聖經神話的表述有些類似,同時也是一種世界性的神話母題,中國“絕地天通”的神話便屬於這一類。
第二類原因是人類觸犯了神明。這類神話強調因為人類對神明不夠尊重與虔敬,導致災難的發生。在希臘神話中,神明神聖不可侵犯,人神之間的差別不允許人類做出觸犯神明的事情,一旦觸犯底線,人類就會受到神明嚴厲的懲罰。通常的結果就是,某個人觸犯神明,與其相關的族群要為此遭受災難。在特洛伊戰爭中,邁錫尼國王(Mycenae)阿伽門農(Agamemnon)霸佔了阿波羅大祭司克律塞斯的女兒,阿波羅為此發起瘟疫。阿伽門農並未直接對阿波羅表示不敬,但是卻在戰爭中掠走了阿波羅大祭司的女兒,為此招來了瘟疫。與第一種原因類似的是,希臘的神明比較嚴厲,往往會因為一個人的過錯而發起災難來懲罰眾人。奧德修斯(Odysseus)因為殺死了海神波塞冬的兒子獨目巨人,波塞冬為此屢次發起海嘯與地震。荷馬曾經接著宙斯之口說明原因:“凡人總是歸咎於我們天神,說什麼災難由我們遣送,其實是他們自己喪失理智,超越了命限遭不幸。”這裡存在的一個邏輯就是,人類有自己做事的閾限,不可逾越界限。一旦逾越,災難就會來臨。這就是德爾菲阿波羅神廟中神諭的蘊含:認識你自己。
第三種原因就是神明之間的不和。在這種情況下,災難的發生看上去與人類毫無關係,但仔細分析後發現,實際上災難的發生還是和人類有著密切的關係。希臘神話中的特洛伊戰爭表面上是希臘和特洛伊之間的戰爭,但實際上由赫拉(Hera)、雅典娜、阿芙洛狄忒(Aphrodite)三位女神爭奪金蘋果的不和事件導致。而特洛伊戰爭之所以能夠爆發,是因為阿芙洛狄忒答應將世上最美麗的女人海倫(Helen)送給帕里斯(Paris)為妻。倘若當初帕里斯不選阿芙洛狄忒是最美的女神,他就不會拐走海倫,特洛伊戰爭自然不會發生。從這個意義上講,希臘與特洛伊之間耗時十年的戰爭,實際上還是由帕里斯的選擇而造成。還有一種情況就是,神明之間的不和導致了災難的發生,但人類卻是導致神明不和的原因,普羅米修斯(Prometheus)因為人類從天庭盜火,導致宙斯等諸神創造潘多拉(Pandora)盒子將災難散佈人間的神話能夠很好地體現這類原因。因此,從根本上說,由神明不和導致的災難與人類直接相關。
二、禳災與秩序重構路徑
災難是一種突發性的社會事件與社會危機,當災難來臨時,人類原有的社會等級與秩序就要發生改變。特定的災情面前,所有的人只有一個明確的身份:難民或受難者。災難帶來的最大危機就是,原有的社會秩序被打亂,社會不安動盪,正常的生活與工作狀態被打亂,個體與集體會陷入失序狀態。儘快消除災難,恢復正常的社會秩序,這是災難發生後所有社會都會採取的措施。就像現實社會一樣,希臘神話中的災難敘事同樣將禳災與秩序重構作為表述的重點。但希臘人所處的地理環境以及其海洋文明的特點,使得希臘神話中救災社會秩序的重構具有鮮明的獨特性,與中國災難神話中表述的救災方式完全不同。中國災難神話強調人類戰勝災難的災難倫理觀,由此出現大禹治水、后羿射日、女媧補天這類強調“人定勝天”的災難神話。“因此,中國災害神話內蘊的觀念和行為模式是:主動依靠自己的力量,透過堅忍不拔的努力以克服災害,而不是被動地向神意或命運低頭。”但希臘神話突出的卻是人類在災難面前無能為力的災難倫理,以及人類在災難之後的負罪感。希臘神話中基本沒有治水、補天、射日這類抗災神話,甚至不少神話中的災難不可救治,人類在地震、火山爆發、洪水這類災難面前無能為力,只能等死。希臘神話中唯一可以救治的災難只有瘟疫,希臘神話中禳災的方式非常獨特,那就是贖罪與悔改。
通常情況下,在希臘神話中,人類要舉行盛大的贖罪儀式,向神明獻上豐盛的祭物,並表明人類已經意識到其所犯下的錯誤,祈求神明的諒解並祈求災難終止。這種禳災神話的典型,當屬《伊利亞特》中的贖罪儀式。當希臘人得知連續十天的瘟疫是因阿伽門農霸佔了阿波羅大祭司克律塞斯的女兒後,希臘人當即舉行了盛大的贖罪儀式,以此來消除瘟疫。他們派出了20名槳手,由奧德修斯帶隊,歸還克律塞斯的女兒,並舉行了隆重的清潔儀式,向阿波羅獻上豐盛的百牲祭禮,並讚頌阿波羅的美德。希臘神話中有眾多的英雄,卻沒有任何一位英雄能夠救災。恰恰相反,希臘聯軍的統帥阿伽門農反倒是特洛伊戰爭時期希臘瘟疫發生的罪魁禍首,因為他扣留了阿波羅大祭司克律塞斯的女兒,阿波羅盛怒之下連降十天的瘟疫。從希臘神話的表述來看,瘟疫的消除的前提是人類向神明贖罪,承認自己得罪了神明。這是一種“去英雄化”的自省式救災模式,與中國神話中英雄救世的敘事截然不同。從敘事的模式來看,這種從人類自身出發反思災難根源並贖罪的敘事正規化,並不是希臘神話所獨有,它在《聖經》神話中比比皆是。比如,埃及法老拒絕摩西帶領以色列人迴歸請求後發生的十災,以色列人出埃及後回迦南路上所遭受的極為嚴重的瘟疫,都是上帝的懲罰。這些災難是不可消除的,除非人類贖罪。
在希臘神話中,消除災難的另外一種方式就是悔過,其中伴有自我懲罰。這種情況一般是人類在道德與倫理上犯了禁忌,因此導致災難的發生,要消除災難,人類就要悔過。這種悔過的方式並不是口頭上的,通常是人類採用自我懲罰的方式來表明其知錯的誠意。這類神話比較典型是俄狄浦斯的神話,下面簡單加以闡釋。根據希臘神話的敘事,當俄狄浦斯得知其在無意間犯了人倫的大罪,當他看到忒拜城因為自己的罪過而被神明懲罰以瘟疫後,當即刺瞎自己的雙眼,自我流放到忒拜之外。俄狄浦斯是希臘神話中的英雄,他能夠破解斯芬克斯的謎語,將忒拜從斯芬克斯的威脅中解救出來。但是他卻無法面對忒拜城的瘟疫,甚至招致了忒拜瘟疫的發生。希臘神話的這種徹底的“去英雄化”敘事,使得希臘神話的災難表述成為典型的自省式災難敘事。這種敘事模式帶有明顯的宗教色彩,即對神明的絕對服從,以及對人類自身行為的不斷反思。災難的發生不是神明擅自制造的,而是人類自身行為招致的。天災其實為人禍,希臘災難神話用一種非常生動的方式表明了這種思想。
災難之後,社會秩序的恢復與重構是人們必須要面對的現實問題。希臘神話中鮮有災難之後重構社會的表述,神話似乎僅僅滿足於人類贖罪與悔過。我們因此看到,特洛伊戰爭期間,希臘人向阿波羅贖罪之後,希臘軍隊的瘟疫立即就消失了。同樣,俄狄浦斯自我放逐後,忒拜城很快就恢復了平靜,儘管忒拜人失去了國王,新的國王尚未即位。值得注意的是,希臘洪水神話中表述了災難之後秩序的重構問題,但卻將社會秩序的重構轉換為人類的再造。在洪水之後,人類只剩下普羅米修斯的兒子丟卡利翁(Deucalion)與其妻子皮拉(Pyrrha)。此時世界上只有他們夫妻二人,社會秩序的重構實際上已經無法進行。他們面對的最為迫切的問題就是如何讓人口數量快速增長。在神明的啟發下,二人向身後扔石頭,新的人類被創造出來。這種被創造的新一代人類沒有先前人類的墮落與敗壞,是虔敬與勤勞的新人類。這則洪水神話實際上強調的是新人類的創造,以及新一代人類區別於老一代人類的好品質。這就相當於人類的悔過與贖罪,因為悔過與贖罪之後,人類會痛改前非,回到神明造人的最初的樣態:勤勞與虔誠。
概而言之,希臘神話中的禳災與秩序重構,強調的是人類的悔過與贖罪,以及人類道德與倫理的再造。在這種情況下,任何英雄都沒有能力來拯救世界,拯救世界的前提就是人類自身的悔過自新行為。這是一種道德與倫理上的永恆迴歸,即回到人類被造的最初的狀態,對神明完全的虔敬,對自然王權的尊重,對人類自身品性的完全迴歸。因此,禳災本質上是人類自身倫理的迴歸與救治,也是人類認知自身侷限,將人類放到宇宙與自然,並重新迴歸萬物和諧的狀態。較之於中國災難神話的災難倫理,希臘神話表述的這種反思性倫理更具哲學意味,儘管它採用了一種極為生動的表述途徑。
三、災難與替罪羊模式
在表述災難時,希臘神話採用了因果式敘事模式:某個人因其罪過而得罪了神明,神明震怒之下降下災難,人類得知原因後贖罪悔過,神明於是消除災難,人類社會秩序恢復正常。這是一種因果式的災難敘事模式,將災難的根源歸結於人類自身的罪惡,在某種程度上與《聖經》的災難敘事模式是一致的。在這個模式中,災難是神明對人類的一種懲罰,也是神明對人類的警告。因此可以斷言,希臘神話中的災難是人類道德與倫理的指示燈,更是人神關係的訊號,災難的敘事模式背後,是希臘人關於自身倫理的反思。就這一點而言,希臘災難神話與中國災難神話有著本質的不同。因為中國災難神話表述的重點不是災難的根源,而是救災的結果。“神話是用它的方式來講述人類所面對的生存困境。中國神話的特點就是以人為神話的主體和各種災害抗爭,而且抗爭的結果,有時候看起來像是失敗的,實際上要超越失敗。比如夸父逐日失敗,但夸父棄其杖化為鄧林。”形成這種差異的主要原因,可能是中國古代典籍對災難神話做了倫理性的剔選,有意識地強調其中的教化與倫理意味。這樣看來,希臘的災難神話很大程度上較完整地保留了神話原有的意蘊,儘管被歷代作家與文人不斷地重述。
罪與罰這一主題是希臘神話表述的核心內容,而該因果式表述內容的最大特徵是替罪羊敘事模式。如果仔細分析俄狄浦斯王的神話,就會理解替罪羊敘事模式的敘事結構。忒拜城的瘟疫無人可以救治,而神諭將俄狄浦斯作為導致這一災難的替罪羊,因其弒父娶母的罪行導致神明的懲罰。瞭解真相後的俄狄浦斯為了救助忒拜城,刺瞎雙眼,自我流放到異地,瘟疫得以止息。儘管神話採用了因果式敘事方式,但卻明顯可以看到,災難因俄狄浦斯而起,又因其悔過而消除。忒拜瘟疫的破壞性就在於它從根本上摧毀了所有形式的社會差異,模糊了所有的身份差異性,使得所有的社會界限都趨於一致,最終瘟疫使得忒拜城出現了前所未有的社會危機。這個時候,人們就要追究災難的來源:到底是誰帶來了如此大的瘟疫?異族人俄狄浦斯因此成為忒拜瘟疫的替罪羊。作為替罪羊的俄狄浦斯先是被神話罪惡化,後來又被神話神聖化,成為拯救忒拜城的英雄。忒拜城的乞援人曾對俄狄浦斯說:“我們是把你當作天災和人生禍患的救星。……現在,俄狄浦斯,全能的主上,我們全體乞援人求你,或是靠天神的指點,或是靠凡人的力量,為我們找出一條生路。在我看來,凡是富有經驗的人,他們的主見一定是很有用處的。”可以看出,忒拜人對俄狄浦斯的感覺是雙重的,也是矛盾的,但完全符合俄狄浦斯的替罪羊身份。
俄狄浦斯擔當了替罪羊的功能,先是承擔了破壞社會秩序與等級的罪名,再透過自身的犧牲而換取群體的生存與秩序的再組合。作為替罪羊的俄狄浦斯具有雙面性:“他本身具有人性,但又介於神明與野獸之間,具有獸性。”他是善與惡的矛盾結合,既是忒拜人的敵對者,又是其保護者;既是瘟疫的根源,又是瘟疫的終結者。他具有罪惡性與神聖性,又是敵對者與保護者,懲罰者與保護者。在俄狄浦斯這個人物身上,人性與獸性、神聖與罪惡、中心與邊緣、災難與和平,這些特質之間的界線因此是模糊的。神話選擇了作為外鄉人的俄狄浦斯,將其作為忒拜城瘟疫的根源,以他一個人的犧牲拯救了忒拜城。從這個意義上講,這種替罪羊敘事模式其實是一種暴力敘事,講述了忒拜人在瘟疫爆發時,將俄狄浦斯列為罪人,然後將其驅逐的故事。“更令人肯定的是,驅逐這個受難者是在迫害最嚴重的情形下發生的。”其敘事目的是藉助於集體暴力,犧牲一個無辜的受害者。神話將替罪羊視為社會危機和災難的製造者,除掉了這個替罪羊,就恢復了瀕臨崩潰的社會秩序,整體利益從而得以保障。從這個角度上看,希臘災難神話實為暴力文字,透過災難敘事,將集體對個體的迫害合法化。
災難神話的這種替罪羊敘事模式並不是希臘神話所獨有的,《聖經》舊約敘事中充斥著這類災難敘事。翻開《聖經》就會發現,幾乎所有的災難都是因為人類的無知與罪過而導致的,上帝以無數次的災難來懲罰並告誡人類,要認識到自身的罪過,要敬畏上帝,不然就會災難臨頭。中國古代的災難神話也存在這種替罪羊敘事模式,只不過它採用了另外一種比較隱蔽的敘事方式存在,即將帝王的失德作為災難的源頭,商湯祈雨的神話是這一類神話的典型,而商湯祈雨的禱辭更能夠表明這一點:“
並告無辜於上下神祇
肆臺小子,將天命明威,不敢赦。敢用玄牡,敢昭告於上天神後,請罪有夏。
茲朕未知獲戾於上下,慄慄危懼,若將隕於深淵。
爾有善,朕弗敢蔽;罪當朕躬,弗敢自赦,惟簡在上帝之心。其爾萬方有罪,在予一人,予一人有罪,無以爾萬方。”商湯王的祈雨禱辭與俄狄浦斯的自責本質上是相同的,即將災難的原因歸結於一個人的罪過,一人有罪,整個族群都要為此承受神明的懲罰。這種將災難歸結於一人的替罪羊敘事模式,實際上就是關於災難的暴力敘事。這種敘事之所以不被覺察,是因為神話採用了一種非常隱蔽的因果敘事來強調罪與罰的主題。
希臘災難神話為何要採用替罪羊敘事來表述災難的起源與救治?這要歸結於文學與神話的治療功能。希臘是島國,古代希臘災難頻發,地震、火山爆發、瘟疫這類災難對於希臘人來說是常事。20世紀60年代考古工作者在聖托里尼島發掘的考古遺物已經充分表明,這裡在公元前1500年左右有過一場異常慘烈的火山爆發。這些自然災害成為希臘災難神話的原型,也是災難神話的主題。在表述災難時,人們對於已經發生的災難有一種恐慌感,對於將來無法控制的災難更有一種恐懼感。此時,神話為了緩解人類的這類情緒,就虛構了一個替罪羊,認為是某一個人或神得罪了眾神,只要他們悔過並贖罪,災難就可以消除。也就是說,災難其實並不可怕,人們只要不做失德的事情,神明就不會發起災難,人類社會就會充滿希望。因此,替罪羊敘事模式是為了緩解人類對於災難的恐慌感而設計的。這種功能就是神話與文學的治療功能,對人類心理創傷有救治作用。“人作為有機生命物中最複雜精微的一種,如果文學活動對於他的生命——精神的生存生態來說是不可或缺的,那麼承擔起包括治病和救災在內的文化整合與治療功能,也就是文學活動最初的特質所在。”作為早期的文學形式,神話承擔了文學的這種救治功能。
四、結語
希臘神話中的災難敘事內容主要是人類的罪惡與神明之間的懲罰,這種因果式敘事折射的是罪與罰二者之間的對立。進一步說,古希臘神話的核心是災難發生的原因,而不是災難救治的結果,這一點典型地反映在俄狄浦斯的神話中。換言之,古希臘神話的災難敘事很大程度上強調人類對神明的順從與敬畏,以及人類面對災難的無助。在面對災難時,沒有任何一位英雄能夠救世,所有的人類都是災民,這種“去英雄化”的敘事使得古希臘神話中的災難敘事具有一種悲劇意味。由此可見,古希臘災難神話所反映的災難理念與倫理是:正視人類自身的罪過,主動向神明與命運低頭,放棄依靠人類努力與奮鬥而禳災的想法,求得神明的寬恕以消除災難。較之於中國災難神話中英雄救世的災難倫理,古希臘災難神話顯得有些消極。但仔細分析便會發現,這種消極放棄救災轉而求得神明消災的敘事背後,是一種反思與悔過型的災難倫理觀。也就是說,人類究竟做錯了什麼導致災難的發生?這種反思型的災難敘事使得古希臘神話成為災難哲學,也使它成為救治災難的敘事工具,一定程度上能夠減免災難的發生。畢竟,如何避免災難再度發生是人類需要持續思考的問題。在這方面,古希臘災難神話提供了一種反思的路徑。
文獻引用格式
王倩:《罪與罰:古希臘神話中的災難敘事》原載於《神話研究集刊》第四集,巴蜀書社2021年7月版。
注:本文未顯示註釋,如需閱讀全文,敬請查閱《神話研究集刊》第四集,巴蜀書社2021年7月版。
作者簡介
王倩:揚州大學文學院教授,悉尼大學訪問學者,文學與藝術學雙博士後,中國比較文學學會文學人類學研究會理事,研究方向為比較神話學、文學人類學,近年來主持國家社科基金、教育部社科基金等10餘項。先後出版《20世紀希臘神話研究史》《神話學文明起源路徑研究》《漢畫像石西王母影象方位模式研究》等專著、譯著7部。在《外國文學評論》《中國比較文學》等核心報刊公開發表學術論文80餘篇。成果分別獲江蘇省哲學社科優秀成果三等獎及四川省優秀博士論文等。
轉自神話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