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海市有個紡織女工,叫柳中燕,年方二十,窈窕多姿。臉蛋白生生,好象剝了皮的雞蛋;雙眸黑又亮,恰似泡在水裡的瑪瑙。雖說不上拔尖的美人,但也有一股迷人的青春魅力。姑娘特別愛打扮。頭上搽的、臉上抹的、脖上戴的、身上穿的、腳上蹬的,據說都是高檔進口貨。平日裡對廠裡的未婚小夥連正眼也不看,小夥們氣不過,便在背後給她起了個綽號“聯合國”。她聽了不僅不惱,似乎還有點得意。
別看柳中燕下班打扮得珠光寶氣,可在食堂裡三天兩頭吃鹹菜。這倒不是她暗中參加什麼風靡全球的減肥活動,你想,她每月工資四百八十毛,還不夠買一條貨真價實的美國牛仔褲哩,不從牙縫裡摳怎麼辦?她也常暗自嗟嘆,命運不濟,沒有遇上個強爹富媽。風水迴圈,時來運轉。柳中燕忽然交了好運,手頭也闊綽起來。周圍的人們打聽、猜測、議論,說什麼的都有,有的說,小柳買獎券中了頭彩,天上掉下來一萬元,往後存銀行光吃利息一輩子不發愁。有的說,柳家有個流落海外的親戚,是個百萬富翁,最近接上了頭。有的說,文革時期,有個窮困潦倒的白鬍子老漢到柳家乞討,小柳非常可憐他,便悄悄塞給他一個饃一毛錢。最近他突然找上門來。原來這老人是舊中國上海灘上有名的紡織大王。當年,他受紅衛兵批鬥,流落到臨海市。危難之時,多虧柳中燕這一個饃一毛錢,救活一條命。現在他落實政策,鈔票論斤稱,便找小柳報恩來了。據說老人沒有後代,百年之後要把全部遺產饋贈給她……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柳中燕聽了,只是微含笑,既不搖頭也沒承認。於是,小道新聞越說越玄,越傳越神。還頗有點傳奇色彩哩!
俗話說財大氣粗,一點不錯。柳中燕也象變了個人。過去,她怕扣獎金,發高燒也要頂班,現在經常遲到、曠工、泡病號。領導正準備處分她,她索性來個不辭而別,自動離職了。人家才不在乎吶!混紡車間又溼又悶,一個班要跑幾十里路,累得腰痠腿疼不說,幹一個月還沒有個體戶一天掙錢多哩!發財致富的門路多得很,我柳中燕也混出個人樣叫你們看看!永別了,紡織廠。
如今,柳中燕象斷線的風箏,自由自在的隨風飄蕩。忽而北上,忽而南下,今日蘇杭,明日廣州,馬不停蹄,忙得不亦樂乎。過去,只是業餘的小打小鬧,現在成了專業的大顯身手,不到半年,真混了個萬元戶。現在,她一心一意想尋找一位心目中的白馬王子,那就萬事如意了。
這天晚上,她塗脂抹粉,描眉畫眼,刻意修飾一番。只見她發系蝴蝶結,上穿柔姿衫,下罩迷你裙,足登高跟鞋,嫋嫋娜娜出了家門。那氣派,那風度,比當前流行的歌星、影星、舞星以及形形色色、五花八門的星星毫不遜色!
鬧市中心有一家豪華的娛樂中心。門上方懸掛著巨幅海報,斗大的金字龍飛鳳舞:高階音樂茶座。狂歌勁舞、群星薈萃;樂隊伴舞,歡度良宵。霓虹閃爍,五光十色。在鼓吹“高消費”的宣傳中,這類高檔娛樂設施應運而生,在這座開放城市比比皆是。每張門票拾元,是靠正常工資收入的一般群眾望而卻步,不敢問津的。柳中燕連睫毛都不眨一下,甩出張大團結,翩翩入內。
大廳內,金壁輝煌。小舞臺上,一位濃妝豔抹,奇裝異服的女歌星,手持話筒,且歌且舞。瘋狂的節奏,怪誕的動作,足讓那些正統派人士渾身起雞皮疙瘩。青年觀眾彷彿受了強烈的感染,吹口哨、拍巴掌、亂喝彩,喧囂一 片。
柳中燕獨踞角落一張方桌,對臺上那位搔首弄姿的女同胞似乎並不感興趣,目光象電波在觀眾中掃來掃去。忽然,她眼睛一亮,對角方桌旁獨自坐著一位青年,西裝革履,一表人才,對周圍狂熱的氣氛有股淡漠的神情,和那些腰纏萬貫、庸俗不堪的暴發戶氣質迥然不同。那人彷彿接收到無線電波發出的訊號,反應十分靈敏,立即走過來,彬彬有禮地道:“小姐,你旁邊有人坐嗎?”柳中燕覺得這人玲瓏剔透,善解人意,頓時產生了好感,輕輕搖了搖頭。
那青年並沒有馬上坐下,從懷裡掏出一張印刷精美的名片,恭恭敬敬放在她面前:“希望和小姐交個朋友。”
把男同志改稱先生,女同胞尊為小姐也是臨海市近年來流行的“時髦病”。柳中燕高傲地昂起頭,目光朝名片一瞥,上面印著:環球有色金屬開發公司
總經理、胡曉來
看來頭很大,她未免自慚形穢。不過,千萬不能掛在臉上,便大方地一揮手:“胡經理請坐。”胡曉來坐定,笑問:“請教小姐芳名。”“柳中燕,無名之輩。不過,我外公你可能聽說過。”“他老人家是—”“柳下惠,解放前是上海灘有名的紡織大王。”
胡曉來影影綽綽記得小時候聽評書,說古代有個不愛女色、坐懷不亂的柳下惠,可不知道解放前還有個同姓同名的什麼大王。但他不能在漂亮姑娘面前示弱,便裝出一付驚訝的模樣,說:“原來你外公是柳老呀,那真是大名鼎鼎,如雷貫耳,就是在國際財團中也是個舉足輕重的大人物啊!老人家現在…!”
柳中燕莞爾一笑:“他到國外探親去了。”胡曉來兩眼放光:“你海外有親戚?”
柳中燕輕描淡寫地說:“我的親戚遍佈全世界。”她板起手指如數家珍,“大舅在美國紐約。二舅在法國巴黎,姑姑在英國倫敦,表哥在日本東京,表嫂在西德漢堡。表姐最沒出息,也在香港!”
胡曉來只有流口水的份兒,結結巴巴地說:“你真了……了不起…“要不人家都叫我“聯合國’哩!”她發覺說滑了嘴,話題一轉,笑道,“你也不簡單吶,年紀這麼輕就當上了堂堂的總經理。
“可不敢和柳小姐比。”
“你這開發公司什麼性質?多大規模?資金多少?”
對於她的火力偵察,胡曉來應付裕如。他得意地說,“性質算官辦民營吧。至於規模嗎?不好說,舉個例子,公司附屬就有一支車隊和一支船隊。資金也算雄厚,我們和江、浙、皖、閩四省一百多個企業有業務來往······”
“胡經理真是年青有為。前途無量啊!”
胡曉來謙虛道:“我算什麼呀,還不是仗著有個好老子。我爸爸是個老紅軍,現在中央一個部當副部長,公司全靠他老人家在背後撐腰······”現在輪到柳中燕瞪大眼睛,張嘴咋舌了。胡曉來見好就收,道:“說這些儘讓你笑話。不知柳小姐幹什麼工作?”
柳中燕沉吟道:“我嘛,搞些社會福利救,主要在家補習外語,以後有機會……胡經理,別小姐長小姐短的,顯得怪外氣的。”
胡曉來大喜過望:“是,恭敬不如從命,那你也別經理圓經理扁的了······”
這時,小舞臺上奏起了輕快的音樂,舞會開始了。胡曉來做了個優美瀟灑的邀請姿勢,兩人便勾肩搭背在舞池裡旋轉起來。
交際舞、迪斯科、搖擺舞,一曲既罷他曲又起。兩人配合默契,珠聯璧合,引得全場注目。胡曉來如乘春風,神彩飛揚,俯在她耳邊悄聲說:“你真象電影裡高貴的公主!”柳中燕心馳神移,兩頰生輝,喃喃道:“你就是童話裡的白馬王子!”兩個人酒未沾唇,卻都有點醉意了。
簡短截說,柳中燕和胡曉來頭次見面互相愛慕,眉目傳情,第二次見面,激情洋溢,擁抱接吻;第三次見面,就難分難捨,棒打鴛鴦也拆不開了。真可謂“愛情閃電戰”,“戀愛速成班”,就是“西方速度”也望塵莫及啊!
兩人各有各的“事業”,也都想幹出點名堂,能夠和對方平起平坐,暗中叫勁。幹得更歡。他們約定,每週只見一次面。
有一天黃昏,華燈初上。柳中燕剛下火車,覺得非常疲勞,準備自己犒勞自己,便來到全市第一流的樓外樓大酒家。
樓外樓是座古色古香的仿宋建築,畫棟雕樑,宮燈高懸。大客廳裡高朋滿座,杯觥交錯。柳中燕拿著精美的選單瀏覽,正要點幾個名菜,忽聽身後單間小客廳裡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諸位,小弟生意興隆,財源茂盛,全靠大夥扶持。看得起我,就再乾一杯!”接著一片吵嚷:“對,今天一醉方休。”她放下選單,悄悄走近單間,透過彩珠穿的垂簾,影影綽綽看見胡曉來正在敬酒,略一思付,便挑簾闖了進去。
餐桌上,懷盤狼藉,進口的三五牌香菸到處亂扔。客人們敞胸露懷,醉眼惺鬆,吆三喝四,東倒西歪。“曉來!”銀鈴般的嬌喚,使嘈雜聲嗄然而止,目光“刷”地集中到柳中燕身上。胡曉來十分意外,悄聲道:“你怎麼來了?”
柳中燕微嗔道:“興你來就不興我來!我吃不起怎麼的?”
胡曉來滿臉陪笑,沒等他開口解釋,一個五大三粗、滿臉落腮鬍的中年漢子踉踉蹌蹌過來,一拍他的肩膀,含糊不清地道:“老弟,你發了大財,又交了桃花運……來,乾杯!”說著扳著他肩膀就要硬灌。胡曉來十分狼狽,忙用力推開他。中年漢子一個趔趄,惱羞成怒,斜睨著柳中燕道 :你······你看不起哥們……老子揭你的底!”眾人也一齊起鬨:“快讓夫人陪大家喝幾盅!”胡曉來喝道:“別胡鬧!”忙把柳中燕推出小客廳,陪笑道:“燕,今天我宴請車隊和船隊的頭頭。他們都是粗人,酒後失態,胡噴亂啐,你別放在心上…”柳中坦然一笑:“啥樣的人我沒見過,有你堂堂總經理在場,他們還敢…”
胡曉來央求道:“這場合對你不適宜。今夜我在家恭候,給你賠禮。這是屋門鑰匙······”
當夜,柳中燕如約來到胡家。這是她第一次上門。這是一幢新建的高階住宅樓,據說是專門安排本市高階知識分子和頭面人物居住的。胡曉來住頂層一大套單元房。三間臥室、一間大客廳。煤氣、衛生裝置齊全。房內陳設精美華麗。組合傢俱,色彩淡雅;成套沙發,雍容華貴;吊燈、壁燈臺燈、落地燈,爭奇鬥豔。牆上貼著古今中外美人的玉照,琳琅滿目。柳中燕裡裡外外瀏覽一遍。摸摸大彩電,看看電冰箱,是丹麥的;電風扇是美國的,洗衣機是法國的……柳中燕看得眼花繚亂,不禁心花怒放,暗贊:“人家才叫名副其實的“聯合國”哩!”
一會兒,胡曉來回來了。柳中燕象女主人一樣,幫他更衣換鞋。胡曉來得意洋洋地說:“這房子是我花三萬元買的,個人所有!”柳中燕張大了嘴巴,半天合不攏來。在這兒百萬人口的臨海市,寸土如金,住房十分擁擠緊張。幾代人擠一間斗室的比比皆是。當地有句俗話說:“愛人好找,房子難尋。”很多大齡男女領了結婚證,因為沒有房子,只能當牛郎織女。柳中燕現在在一個大雜院裡住了一間十平方米的房子,很多人還羨慕得要死。要和胡曉來相比,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胡曉來湊近她耳邊道:“我這裡怎麼樣?”柳中燕回過神來:“市長家也不過如此,你提前實現了“四化’!”胡曉來色迷迷地盯著她,挑逗地說:“你要是喜歡,現在你就是這裡的女主人。”
柳中燕紅雲滿頰,心馳神迷,唯有的一點疑慮也煙消雲散了。酒酣耳熱之餘,一古腦兒把自己給了他。
打這天起,柳中燕就以總經理夫人自居了。她幾次纏著胡曉來,要到他那環球有色金屬開發公司公開亮相,胡曉來總是推諉拖延。她心頭起了疑雲,酸溜溜地說:“現在有些高幹子弟很不是東西,到處撒網、玩弄女人…你是不是還有別的姑娘······”
“你不能羅卜白菜一鍋熬啊!”胡曉來急得賭咒發誓 :我要是三心二意,對你不忠,讓我一頭栽到尿坑裡淹死!”
柳中燕眼珠一轉:“你這公司別是個皮包公司吧?
胡曉來道:“實對你說吧,我們的業務不是零打碎敲的買賣,一張合同就是幾萬元,貨物直接調拔,不需要什麼營業門面,只在賓館租了間房子,接洽業務。求我的人太多,不勝其煩,便在郊區搞了個辦事處。地點對外保密,免得那些跑業務的找上門。我全交了底,你總該相信了吧!”柳中燕一時無話可說。她是個有心計的姑娘,平常閒談套他的話,總算弄請了他的辦事處的大概位置,她要上門看個究竟。
秋高氣爽,金桂飄香。柳中燕騎著鳳凰女車來到北郊。見一箇中 年漁民,便向他打聽“環球有色金屬開發公司”。中年漁民撫著腦袋想了半響,道:“是不是鼓搗碎銅爛鐵鋼疙瘩的?”柳中燕忙說:“對、對。”漁民說:“你沿著海灘走,那裡有個垃圾場,你再打聽。”
柳中燕出了村,沿著海灘走不遠,果然看見一堆堆丘陵似的垃圾山。一輛自動卸車的汽車正在向地上傾洩垃圾。她放好腳踏車,走近駕駛室,一箇中年絡腮鬍司機剛好從舷窗裡伸出腦袋,似乎有點面熟,一想正是在樓外樓大酒家衝胡曉來發酒瘋的漢子。沒等她開口,絡腮鬍調侃道:“哈,美人怎麼跑到這裡會情人了?”
柳中燕臉色一板:“你們胡總經理在哪裡?”
絡腮鬍哈哈大笑,狡獪地一眨眼,朝遠方努努嘴:“喏,你去問他,一問便知……”
柳中燕扭頭見遠處一個人正彎腰在垃圾山上扒揀東西。她對絡腮鬍的無禮,心中有氣,見了胡曉來,非吹吹枕頭風,讓他把這傢伙“炒魷魚”不可!絡腮鬍見她氣呼呼的模樣,反覺有趣,一踩油門,汽車一溜煙竄了。
柳中燕小心翼翼,高一腳低一腳在垃圾堆裡繞來繞去,好容易來到那人面前。只見他全身穿著又髒又爛的工作服,藍工作帽壓低,幾乎遮住眉毛,嘴上捂住大口罩,鼻樑上架著深色墨鏡,簡直象過去電影裡的特務。柳中燕側著臉,用手絹捂住鼻子,問道:“喂,你知道胡總經理在哪裡嗎?”那人只顧低頭幹活,把垃圾堆裡撿出來的鋼錠、銅管、鋁塊、鐵器分類。柳中燕又一連問了三遍,那人視而不見,充耳不聞。可把她氣壞了,上前拉住他的衣袖,喝道:“你長耳朵沒有?”那人這才直起腰來,哇哩哇拉比劃起來,原來是個啞巴。柳中燕十分掃興,和他比劃了半天,也沒有弄出個所以然來。她自認晦氣,便往回走。沒走幾步,就把高跟鞋後跟蹭掉了,只得一瘸一拐、狼狽不堪地走出垃圾山。
再說胡曉來。他本來和柳中燕約好週末到國際飯店聚餐。這些日子,他倆吃遍了全市的高階飯店,什麼湘菜、豫菜、粵菜、川菜、揚菜……什麼“龍虎鬥”、“芙蓉湯”、“叫化雞”……山珍海味,稀奇古怪的美味佳餚全嚐了個遍。想換換口味,才想到主要是供應外賓的國際飯店吃西餐大菜。剛到星期五,他就憋不住了,騎上鈴木摩托,進城去找柳中燕。行至半路,忽見前面拐角一個倩影,很像柳中燕。他加大馬力,衝到拐角,她已經進了路邊的女廁。他下車等候,足足等了一刻鐘,才見一個衣衫襤褸、蓬頭汙面的女人,手挎一個小包袱,低著頭從女廁出來,匆匆而去。他等啊等啊,又過了半個小時,還不見她出來,不知出了什麼事,心中有些發毛。這時,走過來一箇中年婦女入廁,他忙上前攔住:“大嫂,我看見一個親戚進去,快一個小時了不見出來,麻煩你進去看一下。”那婦女是個爽快人,連連點頭,進廁一看馬上出來:“喂,裡面沒有人呵!”胡曉來驚訝道:“見鬼,我明明看見她進去的?”中年婦女笑道:“小夥子,這女廁還有個後門,你親戚大概是從後門穿小巷走了吧。”胡曉來十分懊喪,跨上車便走。跑了幾條街,見一群人正圍著那個衣服襤褸、蓬頭汙面的女人指指點點,議論紛紛。那女人垂著頭跪在人行道上,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胡曉來不屑一顧,飛馳而過。
誰知到了柳家,房門緊閉。柳中燕的父母在外工作。她從小隨祖母過活,祖母去世後,家裡然一身了。他敲了半晌門,裡面毫無動靜,只得泱泱而歸。
星期六天氣驟變,降了寒流。胡曉來按約定時間來到國際飯店餐廳,胡曉來面色不悅,慌忙道歉:“對不起,這兩天生意好極了。她點好了西餐大菜。過了一個多小時,柳中燕才氣喘吁吁,姍姍來遲。她見胡曉來面色不悅,慌忙道歉:“對不起,這兩天生意好極了······”
胡曉來一愣:“什麼生意?”柳中燕自覺失口,臉色一紅,喃喃道:“商店生意啊,買什麼都排隊······”
胡曉來眉頭緊皺:“你整天神出鬼沒,竄哪去了?”
柳中燕勉強笑道:“咱們也該準備辦事了吧?柳家雖然比不上胡家,也不能太寒酸了,多少總要辦點嫁妝。買什麼東西不得跑跑看看,你不體貼人,反倒怪起我來了……”說著眼圈發紅,委屈萬狀。
胡曉來慌了神,低聲下氣地寬慰道:“我是關心你······”柳中燕嬌嗔道:“哼,我還有事要問你哩!”
胡曉來揣摸出她要問啥,索性來個先發制人,道:“前些天你到北郊漁村海灘去了?”柳中燕知道瞞不住,不好意思地點點頭。“那是公司的垃圾處理場,又髒又亂,臭氣薰天,是你去的地方嗎?你在垃圾堆裡象只無頭蒼蠅亂闖,把高跟鞋後跟也蹭掉了,傳出去不讓人笑掉大牙?叫我這總經理的臉面往哪撂呵!”
他一反常態,說得尖酸刻薄。她自知理虧,不敢再使性子,喃喃道:“就跟你親眼看見似的······”
“司機和啞巴都告訴我了 不說這事了。”胡曉來話題一轉,臉上有股神秘的色彩:“我前天遇到一件怪事,明明看見你走進女廁,就是不見你出來!”柳中燕渾身一震,急忙矢口否認:“你白日做夢,我那天在家睡天。”“我去你家敲了半天門也沒動靜!”“我 …我傷風感冒吃了幾片利眠靈,就是把門踹倒也聽不見……”
這時服務員給他倆端上了菜點。兩個人似乎都有滿腹心事,沒有動刀叉。胡曉來心不在焉地左顧右盼鄰桌那些碧眼金髮、紅男綠女的外賓進餐。忽然,目光落在遠處角落餐桌上一個大背頭、身穿皮茄克的青年身上,不由悚然一驚,他的神情變化沒有逃過柳中燕的眼睛,悄聲問:“出了什麼事?”
胡曉來掩飾不住內心緊張:“你看裡角坐的那個流裡流氣的“皮茄克。小心,別讓他發覺……”
柳中燕秀目一瞥,臉上也掠過一絲不安:“這人有點面熟…”“咱倆幾次聚會,我都發現了他,這決不是巧合!”柳中燕神色惶惶:“呀,我看他是衝我來的……上次去蘇州,兩個小流氓死盯著我……”“不,準是衝我來的……現在紅眼病多,綁票勒索、攔路搶劫,啥事都可能發生。”胡曉來說著不寒而慄、語不成聲:“我雖然,說不上百萬富翁,在臨海市也算……也算腰纏萬貫了······”
他倆悄聲議論著,那位穿皮茄克的青年不知啥時已經離開了餐廳。兩個人心頭都罩上了一層陰影。沉默良久,胡曉來說:“咱們還是換個地方吧,這裡太招眼。”柳中燕也想盡快離開這是非之地。一桌菜連動也沒動便走了。他倆來到一座偏僻的個體戶飲食小店,胡亂點了幾樣菜。菜端上來,兩人似乎都有點忐忑不安,一下子變得毫無食慾了。胡曉來如坐針氈,試探道:“中國太窮了,有幾個錢也不能安生,整天提心吊膽的。那像人家外國,富得流油,小汽車、電冰箱、大彩電一有毛病都當垃圾扔……”“可不是,聽說外國的乞丐都坐皇冠牌小轎車要飯哩。”
“科學技術可神了,一按電鈕,垃圾就能變成鑽石。”“是呵,還能割頭換面哩!人身上有啥毛病,就跟機器一樣可以換零件······”
兩人越談越熱烈,唾沫星子亂飛。胡曉來見四下無人,壓低聲音道你啥時能出國啊?”柳中燕一愣,沉吟半晌,道:“我本來打算去美國的,頂不濟去日本······自從認識了你,我改變了主意。你在國內還要幹一番大事業哩!”
胡曉來懶洋洋道:“別提了,國內政策多變,一會讓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一會又打擊什麼經濟犯罪。今天還在青雲裡,明天就會栽進爛泥坑……你國外那麼多親戚,能不能聯絡讓咱倆一起到國外定居?”
柳中燕眉頭微蹙,面有難色:“我嘛還好說,你…”胡曉來急得跳了起來:“你,你打算甩了我?”柳中燕撲哧一笑:“煮熟的鴨子還能飛了?只要你這高幹子弟不嫌棄我,就謝天謝地了!”胡曉來鬆了口氣,央求道:“請你快點和他們聯絡,越快越好。”柳中燕小嘴一撇:“放著近的求遠的,你爸爸是副部長,送你出國還不是喝口涼水,我還想讓你把我也捎走哩。”
胡曉來一時還不上價來,雙手直搓,搓了半天,倒搓出了冠冕堂皇的理由:“燕,現在整黨風頭上他讓我出國影響不好。再說我爸爸是個老革命,他也決不會同意我出國的……現在只有和外賓聯絡這條路!”
“和外賓聯絡……”柳中燕喃喃自語,心中豁然開朗。真是急中生智,倒想出了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胡曉來以為她拿大搪,臉色一板:“你要是不辦,往後咱倆蹬蛋,各走各!”
柳中燕喜上眉梢:“給你根棒槌就當成真(針)了。我試試看吧······”
從此,每次見面,胡曉來都火燒眉毛似的,第一句話就是催問聯絡出國的事。柳中燕不是說外公不知在哪個國家,要麼就是說舅舅全家去旅遊。胡曉來急得象熱鍋上螞蟻,這天見面,劈頭就問:“來信沒有?”
柳中燕面色難堪:“相隔幾萬裡,哪有這麼便當。”胡曉來吼道:“你究竟有沒有海外關係?”柳中燕有她難言的苦衷,她整天馬不停蹄地奔跑,現在受到責難,委屈得眼淚花花。她氣憤地開啟精巧的女式蛇皮小挎包,甩出一把鈔票;“我沒有?你也開開眼界喏,這是哈羅’(美金),這是‘米西’(日幣),這是‘老港’(港幣),這是外匯券,一塊頂兩塊!”胡曉來揀起一看,形形色色、花花綠綠的外國鈔票上印滿了蛤蟆蝌蚪洋文。他雖然分不清是哪國的錢幣,卻看出全是貨真價實的玩意兒,頓時轉怒為喜,一臉諂笑,“燕,不是我多心,主要是迫切希望咱倆能早日遠走高飛,憑咱們的本事,也混個百萬富翁噹噹”柳中燕氣猶未消:“你以為我不急嗎?我每天都出入華僑飯店、國際旅行社和賓館,腿都跑細了!”
胡曉來又是打躬又是作揖,一場風波才煙消雲散。過了幾天,柳中燕興沖沖點跑到胡家,一進門就嚷:“有門了!”胡曉來迫不及待地問:“快說咋回事。”“有一個外國朋友答應給咱倆辦出國護照,並負責在國外安排工作。”
胡曉來大喜過望,直念阿彌陀佛,又喊上帝保佑。忙開啟可口可樂,奉獻到她面前:“說詳細點。”
柳中燕咕嘟喝了個底朝天,喘了口氣,把來去脈述說一遍。她新結識的朋友是個外籍華人,名叫蒂安納,中國名字叫飛黃騰達。他是三年前從大陸出國接受遺產的。現在南美洲某國擔任國際人才開發公司的總經理,專門網羅世界各地的英才。他聽了柳中燕的介紹,很賞識他倆的才幹,願意盡力辦成他倆的出國美夢。因為他是個有身分的人,此事要求辦得絕對機密,滴水不漏。柳中燕最後嘆口氣道:“他還要求繳點手續費······”
“多少?”
每張護照要一萬美金,如果沒有美金,要付五萬人民幣。”胡曉來倒吸一口涼氣:“獅子大張口······”
“人家還說這還 是看在同是炎黃子 孫的面子哩!”
胡曉來苦著臉:“我一個人的還勉強湊得出,兩個人嘛······”
“我只要兩萬人民幣就可以了”
“為啥?
“他說我是個東方美人,所以 ······“這洋小子想揩油,我要親自和他談判!”
由柳中燕來往牽線,雙方在環球有色金屬開發公司的垃圾處理場秘密會面了。蒂安納年約三十出頭,黃臉皮、紅頭(黑髮染的),看上去不倫不類,卻派頭十足。他看著偏僻的海灘和周圍的垃圾山,雙肩一聳,操著洋腔洋調的漢語,嘖嘖連聲:“呵,多麼理想的會面地點呵,神不知鬼不覺。胡先生,柳小姐真是了不起的天才,要是到了西方世界,真是如魚得水,如虎添翼啊……”
胡曉來開門見山道:“你能搞到哪國護照?”
“目前國際上人口膨脹。加拿大接受了大批越南難民,不再需要勞務進口;美國失業人口多,嚴格限制移民;澳大利亞只接受白種人……現在只有南美洲幾個國家好進。我所在的國家求賢若渴,我專門為政府網羅人才。我給你們的護照是當地頒發的,真實可靠,絕對保證你們安全出境,那裡有人負責接待。”
胡曉來思忖良久,道:“我們相信你。反正咱們是一根繩上的兩個螞蚱,逮住我也跑不了你!只是費用太高了…”
蒂安納頭搖得象貨郎鼓:“我是為了愛護人才,才做賠本買賣。這已經是最低的費用了……”
柳中燕撒嬌地媚笑著搖晃他的胳膊:“請您幫幫忙吧,多積德會保佑你發大財······”
雙方几經討價還價,兩張外國護照以三萬元人民幣成交。以後又幾次秘密接觸,蒂安納為他倆取外國名字,化妝,拍照,填護照,交待出境注意事項,進行排練,訂購國際航線的機票忙得不亦樂乎。
時值隆冬,大雪紛飛,臨海市銀裝素裹,分外妖嬈。一輛豪華的皇冠牌出租小轎車停在國際機場前。從車裡下來一女一男。女的身穿狐皮大衣,頭戴貂皮帽,打扮得雍容華貴;男的一身黑亮的皮革獵裝,胸挎高階照相機,神氣高不可攀。兩人除了鼻子不高,那付尊容比洋人還洋人。
兩人手提小旅行皮箱,偎依著走進侯機大樓。在海關,女工作人員認真檢查了這對外國旅遊者的護照後,彬彬有禮地說:“請到五號門登機。”兩個人儘管表面裝得很鎮靜,但心懷鬼胎,眼神一直遊移不定。聽這話,如遇大赦,匆忙裝起護照快步向五號門奔去。
剛到五號門前,一個大背頭、穿皮茄克的青年閃出擋住去路:“胡曉來,柳中燕!”兩人一愣,故做鎮靜地雙手一攤,表示莫名其妙的樣子。“皮茄克”目光威嚴:“別作戲了!”
胡曉來、柳中燕色厲內荏,中國話隨口而出:“我們是外賓,你想幹什麼?”“皮茄克”厭惡地皺起眉頭,推開一扇門:“請吧!”
兩人一看裡面坐了兩個公安人員,不禁目瞪口呆,手腳俱軟。“皮茄克”把他倆推了進去。厲聲問道:“知道為啥請你們來嗎?”兩人面面相覷,不敢吭聲。“皮茄克”一使眼色,一個公安人員開了錄相。熒幕上出現了蒂安納的影像。他耷拉著腦袋,啞聲說:“我原來在大陸是個技術員,羨慕西方自由世界的生活方式,三年前到南美洲某國接受姑媽遺產,加入了外籍。我原以為到了外國遍地是黃金,可以享受榮華富貴了。誰知西方社會爾虞我詐,競爭激烈,不到半年我就破產了。又找不到正當工作,只得淪入當地黑幫社會,當了一名爪牙,專門幹販毒、聚賭、包娼等罪惡勾當。這次我奉黑幫頭子之命,攜帶一批假護照,就被你們發現了,”
公安人員“砰”地關上了錄相。胡曉來、柳中燕猶如冰水溫頂,從頭髮梢涼到腳後跟,聲嘶力竭地喊道:“騙子,我們上當了!”
“皮茄克”冷冷地盯著他倆:“沒有家鬼引不來外魔。老實交待你們自己的問題吧!”
柳中燕指著胡曉來嚷道:“他爸爸是老紅軍、副部長,你們可要注意社會影響啊!”
胡曉來指著柳中燕囔道:“她外公是紡織大王,有很多海外關係,你們可別違犯統戰政策啊!”
在場的公安人員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皮茄克”勉強忍住笑,說:“你倆不要自欺欺人了。好吧,你們就來個自我介紹吧。柳中燕,先先說你是幹什麼的?”
柳中燕面色蒼白,吭哧了半天才說:“我原來是個紡織女工……現在,現在…向社會上搞點贊助…”“什麼“贊助”?你利用人們的同情心,打扮成乞丐,編造一套可憐的身世,流竄各地,在街頭向人乞討。最近,你發展到濃裝豔抹,打扮時髦,出入高階賓館、飯店,專向外國友人和華僑同胞乞討,嚴重地喪失了國格和人格,造成極壞的影響!”
柳中燕花容慘淡,垂下了頭。
胡曉來憤怒地指著她罵道:“騙子!什麼公主,原來是個乞丐公主!”
“皮茄克”目光如劍,冷冷地說:“現在輪到你作介紹了。”
胡曉來囁嚅道:“我可是清白的。我業餘時間……揀點垃圾,廢物利用,對國家也有好處…”“皮茄克”怒不可遏,拍案而起:“你開始小偷小摸,下班時挾帶廠裡的金屬邊角餘料去變賣。後來,你看到我們一些企業家大業大,管理不嚴,好鋼好料亂扔亂甩,有空子可鑽,就勾結一些廠裡的司機,把很多稀有金屬材料混到垃圾裡運出廠去。你又勾結社會上的不法分子,搗騰到江浙一帶,高價出售給個體戶或集體廠,挖社會主義牆角,大發橫財!”
胡曉來二目失神,頹喪地垂下了頭。
柳中燕嘴一撇:“你也是一路貨。什麼王子,垃圾王子!”“皮茄克”義正詞嚴:“你們倆盲目追求腐化的資產階級享樂生活和庸俗低階的愛情,放下正當的勞動不幹,淨想些歪門邪道,撈取不義之財。你們發現把戲快要敗露,又夢想到國外去發財。你們可知道,在國外等待你們的是什麼命運嗎?”他一按電鈕,熒幕上又顯現出蒂安納的形象。他繼續供道:“如果他倆偷渡成功,也決逃不出我們黑幫的手心。頭子早已安排好,男的當打手,女的當娼妓……”
柳中燕、胡曉來如雷擊頂,頓時軟癱在地上。正是:
乞丐公主露真容,垃圾王子現原形。
土騙子遇洋騙子,奇人奇事敲警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