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新華每日電訊記者楊思琪
深秋十月,夕陽斜照,稻田飄香。
身材瘦高,面板黝黑,目光深邃——聶守軍如往常一樣,穿著一雙運動鞋,驅車來到距離實驗室10公里的水稻試驗田。他在田邊駐足,蹲下捧起一穗水稻,細細檢視稻穗的穗形、粒型、穗粒數等性狀。
在黑龍江省綏化市,聶守軍團隊培育出的水稻品種喜獲豐收(10月14日)。均為新華每日電訊記者楊思琪攝
此時的黑龍江省綏化市氣溫只有幾攝氏度,聶守軍心中卻一團火熱。
“育種人,一年就等這一哆嗦。”作為黑龍江省農業科學院綏化分院水稻品質育種所所長、研究員,聶守軍最看重的就是這些水稻種子。經過26年努力,他帶領團隊培育出“綏粳18”等50多個水稻品種,破解了多項農業科技難題,打破了國外育種技術壟斷,用實際行動守護著“中國糧食”“中國飯碗”。今年7月,他榮獲“全國優秀共產黨員”稱號。
在黑龍江省綏化市,聶守軍在試驗田裡觀察水稻長勢(10月14日攝)。
優中選優
種子,是農業的“晶片”。
育種,關係國家糧食安全的命脈。
選育良種,則是一項漫長而煩瑣的工作。
本世紀初,黑龍江省第二積溫帶種植的水稻品種主要以“墾稻12”和“綏粳4號”為主。然而,這兩個品種優劣參半——“墾稻12”雖產量高,但抗倒伏性差,生產成本高;“綏粳4號”品質優、有香味、抗倒伏,但產量不高。為了應對不同市場需求,稻農只能將這兩種摻混種植。
聶守軍看在眼裡,急在心裡。
從育種目標的制定、策略選擇到技術路線設計,每一步都要總結經驗、摸索技巧,想辦法解決問題。為攻克水稻高產與優質並重這一育種難題,聶守軍付出了常人難以想象的艱辛和磨難。
在黑龍江省綏化市,聶守軍(右)與團隊成員在實驗室裡觀察水稻育苗試驗情況(10月14日攝)。
從那時起,他幾乎每天“泡”在稻田,播種、管理、觀察、記錄、選擇、收割,再對收穫的水稻進行對比試驗,從中篩選出理想的種子,再播種、管理、收割、對比試驗……春去秋來,週而復始,年復一年。望著一茬茬的水稻長大成熟,聶守軍記錄的檔案材料裝滿了幾個麻袋。
“渴了開一瓶水,餓了泡一桶面,累了就倒在地頭上打個盹兒,手裡常握的是調查本”,這幾句順口溜,是聶守軍和團隊的工作常態。
為了在第一時間掌握水稻長勢和獨特性狀,聶守軍每天騎著腳踏車奔波在各個試驗田。最艱苦的時候,他的辦公地點只有一間簡陋的小平房。每年2月末,黑土地上依舊冰雪覆蓋,屋裡停了供暖,他就一直戴著棉手套、棉帽子。一年中有五六個月在這裡工作,一干就是七年。
除了風吹日曬、風餐露宿,育種篩選究竟難在哪兒?
“有的種子優質不高產,有的種子高產不優質,要想把這兩個性狀結合在一起,就要選出一個綜合得分高、沒有明顯缺陷的選手。”聶守軍說,“打個比方,就像選個考試不偏科的學生。”
然而,從理論上來說,選育的新品種同時具備兩個優良性狀出現的機率只有1.4萬分之一。聶守軍要做的,正是從1.4萬粒種子中找到那一粒。
黑龍江省農作物一年一熟,這意味著一年只能在田裡觀察一季水稻長勢。受資金、場地、氣候等多種條件限制,一垧地能種25萬株水稻。加上性狀的優良基因很難重組,很多情況下創造不出符合目標要求的材料,從成千上萬份材料中選擇出來更是難上加難。因此,試驗所需要的1.4萬株不可能一次就能做出來。每選出一部分,下地之後長時間觀察,根據表現再進行篩選,再一代一代觀察,優中選優。
“農業是個慢功夫,農業科研更是如此。”聶守軍始終堅信,育種方向的形成源於理論與實踐的結合,這是磨合,更是修煉。可能長時間投入沒結果,可能日夜等待也難免顆粒無收……但這些都是農業科研日常經歷的事情。唯有扎得下根、沉得下心,才能有所收穫。
在實驗室的桌子上,整齊排列著大小一致的玻璃瓶,裡面裝滿黃澄澄的稻粒,瓶子上貼著它們各自的名字——這些都是聶守軍的“孩子”。
這是聶守軍帶領團隊培育出的“綏粳18”等優質高產水稻品種(10月14日攝)。
聶守軍拿起貼有“綏粳18”的瓶子,捧在手心,格外欣喜:“這個小傢伙最爭氣,如今已經成為黑龍江第二、三積溫帶主栽品種,佔全省水稻種植近六分之一。這些年還走出了黑龍江,走進了吉林、內蒙古、新疆、陝西。”
統計顯示,2017年、2018年,“綏粳18”成為我國單年推廣面積最大的水稻品種,年推廣面積達1000萬畝以上。
26年來,聶守軍帶領團隊選育出了一系列優質、多抗、香型水稻新品種,累計推廣面積1.4億畝,增收稻穀超過70億公斤。
“接地氣”的科技特派員
一粒好種子,要從實驗室裡走出來,更要走向田間地頭。
一位好的農業科研人,要做得好研究,更要服務好百姓。
作為水稻育種人,聶守軍深知這個道理。
2014年,聶守軍成為黑龍江省科技廳任命的科技特派員,他為自己明確要求——做“接地氣”的科技特派員。在他看來,“接地氣”首先要了解當地政府、企業及農戶的技術需求,這樣才能因地制宜,把精力用在刀刃上。
在黑龍江省綏濱、綏稜、望奎、通河等地調研期間,聶守軍發現,由於缺少優質、高效水稻品種,農民收入不高,農業發展缺乏特色。於是,他主動帶著培育的優質高產水稻品種,走村串戶進行推廣。“聶水稻”成了稻農們對他的稱呼。
每次到服務點,聶守軍首先了解當地水稻產業發展現狀及存在的技術問題,細心摸查稻農的技術需求。隨後,他與當地的水稻種植戶結成科技支農對子,從育苗管理、田間管理、病蟲害防控等方面進行全方位指導。
種植聶守軍團隊培育出的水稻品種後,黑龍江省綏化市稻農喜獲豐收(10月14日)。
“‘聶水稻’來了,俺們種田有了新方向,錢袋子也鼓了,更放心了!”姜維軍是鶴崗市綏濱縣忠仁鎮黎明村村民,2015年起與聶守軍結成幫扶對子。在聶守軍的幫助下,他與農業企業對接,為自己的大米找到了銷路。後來,聶守軍推動忠仁鎮與中糧集團、綏化市萬勝米業有限公司合作開展訂單農業,優質稻米產業化逐漸成為現實,老百姓種糧增產又增收。
王忠豔是水稻種植的“老把式”。他沒想到的是,原本精打細算的自己,在“聶水稻”面前成了“小學生”。王忠豔家在綏化市綏稜縣克音河鄉向榮村,5年來,在聶守軍的技術指導下,依託科學種植、科學管理,每畝節約成本近50元,平均畝產提高48.7公斤。這樣“一增一減”,王忠豔成了當地小有名氣的水稻種植能手。
推介新品種,普及新技能,宣傳新方法……聶守軍走到哪兒,就幫到哪兒。越來越多村民轉變種植意識,提升種植技能,與水稻種植專業合作社合作,選用“綏粳18”“綏粳28”“綏粳302”等優質水稻新品種,過上了好日子。
“再好的品種和技術,要得到老百姓的認可、給老百姓帶來收益才是真的好。”6年來,聶守軍透過技術對接與科技服務,累計在幫扶地區推廣水稻新品種、新技術20餘項,累計推廣面積240萬畝,帶動農民增收3.8億元。
如今,每年無論是春季育秧,還是秋季收穫,聶守軍和他的科研團隊都會深入田間地頭,解答農民困惑,聽取來自一線的真實需求。
在黑龍江省綏化市,聶守軍在試驗田裡觀察水稻長勢(10月14日攝)。
“離開這片土地,心裡就不踏實”
“貓”在實驗室,他是水稻育種專家;
紮在田間地頭,他是水稻種植行家;
跑在種子市場,他是產學研的先鋒……
——同事們這樣評價聶守軍。
“種子不走向市場,就不能更好地得到檢驗,既阻礙新品種的更新換代,又影響科研成果產業化的步伐。”因此,聶守軍從未把目光侷限在實驗室,而是瞄向更廣闊的天地。
為進一步加速水稻新品種成果轉化,聶守軍提出農業科研與科技企業合作的新思路,大力開展成果轉化工作,推動水稻產學研、育繁推一體化模式的發展。
自2014年起,在黑龍江省科技廳成果轉化優惠政策的引領下,聶守軍與綏化市盛昌種子繁育有限責任公司合作,推動“綏粳18”大面積推廣,實現了農業增產、農民增收、企業增效。
“科研人員不能做市場經濟的門外漢。”在聶守軍的身上,良種轉動“市場魔方”、加速科研成果轉化的功效正在凸顯。
一手抓科研,一手促生產,聶守軍帶領團隊先後承擔國家重點研發計劃、國家科技支撐計劃等專案及課題20餘項,榮獲國家科技進步一等獎1項、中華農業科技獎2項。他被黑龍江省農業農村廳任命為黑龍江省水稻產業體系首席專家,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
別人都說,“聶水稻”成就大了,是不是要歇歇了?在他看來,出發再遠,也不能忘記為何出發,“離開這片土地,心裡就不踏實。”
1969年,聶守軍出生於黑龍江省富裕縣的一個農民家庭。從小在田間長大,對腳下的土地有著天然感情。
1995年,從東北農業大學農學院畢業後,他進入黑龍江省農科院工作。他回憶說,當時全班81個人,從事農學的只有4個,很多人都選擇轉行。
“擇一事,終一生,我的根永遠連著黑土地。”面對多家南方高校及科研院所給出的優厚待遇,聶守軍從來沒動心過,他始終守護著黑土地上的“豐收夢”。
“沒有最好,只有更好。”聶守軍說,育種之路沒有盡頭。在廣袤田間,哪怕只是稍微好一點的種子,他都要選出來,讓它去繁殖、去生長,點燃田野上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