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時間,土耳其曾發起過一陣子對國際權威基因檢測公司Ancestry的“抵制活動”,舉國上下憤怒的幾乎要噴出火來。
要說這家總部位於美國的基因公司為啥招惹到了土耳其,還是和它公佈的一個DNA專案結果有關——如今的土耳其人,同自己的那些“突厥兄弟”,比如,吉爾吉斯、土庫曼、哈薩克人等等,根本不在一個基因組裡,跟古突厥民族的關係不大;他們主要是被征服的安納托利亞(小亞細亞半島)的希臘人後代,血統還挺純正,和當代希臘人一比較,倒是可以說得上“同源同種”!
什麼?世仇竟是我自己?!
土耳其和希臘屬於世仇——奧斯曼帝國奴役希臘近400年;希臘獨立後,又逐漸把海岸線劃到了土耳其的家門口
畢竟,從猛人凱末爾開始,土耳其扛起突厥主義大旗已經上百年了。如今晴天霹靂一般發現,這麼多代人下來,搞得是“精神突厥”,自己的血統竟然跟世仇“死敵”高度一致。
這樣一來,突厥主義的法統和道統,還怎麼解釋?
一時間,似乎沒有比如此震驚的結果更讓人尷尬和打臉的了。
這裡,就有必要先說說,土耳其方面自行捋出的“國史”。
那些土耳其老祖宗的傳承名單依次是——匈奴、西匈奴(漢武帝后期被迫西遷後的“外匈奴”,那匈奴是娶了王昭君的那個派系)、歐洲匈奴帝國(阿提拉帝國,曾經打敗過西羅馬人)、白匈奴(嚈噠)、藍突厥帝國(突厥汗國)、阿瓦爾王國、哈扎爾王國、回鶻、喀喇汗國、伽色尼王國、塞爾柱帝國、花剌子模、金帳汗國、帖木兒帝國、莫臥爾帝國、奧斯曼帝國。
13世紀末奧斯曼土耳其崛起時,它只是塞爾柱帝國的一個下屬部落
按照他們的思路,當代土耳其共和國傳承於突厥“前輩”建立過的16個大帝國,橫跨東西方,歷史超過2000年。
粗略總結一下就是,無關人種和宗教信仰,他們幾乎把所有的那些頭戴翻毛皮帽子,騎馬挎著刀箭,以遊牧形式起家,經常打打殺殺的民族統統叫成了——“爸爸”。
咱們看下圖,這是埃爾多安在總統府隆重迎接巴勒斯坦最高領導人阿巴斯的場面——一些土耳其重大國事活動現場,國家領導人身後總會專門配備16名穿著不同時代甲冑計程車兵,用這種復古cosplay的形式,來代表當今土耳其“傳承”的16個輝煌的帝國。
只是...這16個土耳其人的“爸爸”中,可有好幾個之間都屬於世仇。
比如,4和6被5滅了,11被12滅了,12被13的爺爺滅了,14暴打過16...
安排他們同時現身,難道不怕祖宗之間互相打起來嗎……
更讓人瞠目結舌的還有,他們從中國歷史和文學作品當中“發掘”出的成果。
比如,在土耳其看來,咱們南北朝時期的《木蘭辭》就跟他們有關——因為花木蘭對抗的是土耳其的祖先(其實是鮮卑人和柔然人的對峙),再往前追溯,兩漢時代,中國人造長城也是出於對“土耳其人祖先”的恐懼。
典型的,就不得不說土耳其自己捋順出的“建軍史”——竟然源自公元前209年。
2018的時候,土政府還拍攝了一部紀念建軍2227週年的宣傳片。開場就是浩浩蕩蕩的匈奴騎兵傲嬌的在世界地圖上賓士,同時打出了“公元前209”年的字樣。
宣傳片裡,還重點表現了“土耳其陸軍之父”——冒頓單于。並且驕傲地表示,正是我們的祖先,迫使古代中國人建了長城。
不過,稍微有點常識的人,都清楚,當年給漢高祖劉邦製造“白登之圍”的冒頓單于和他手下的那些部落,都屬於妥妥的黃種人。
這方面,有大量考古研究結果和歷史文獻證實。
另外,在後來的中國封建時代的多次民族大融合中,除了一小部分西遷的匈奴人,絕大多數匈奴人都在兩漢時期—魏晉早期,內遷至了山西、河北等地,逐漸融入漢族。
加之,從基因角度分析,也有研究成果證明,世界上擁有匈奴人基因最多的群體,其實就在中國。
所以,匈奴人和土耳其人高舉出的那些“親爸爸”——突厥人,並沒有太大關係。
相似的也就是,他們都曾騎馬挎著刀,在古代的亞洲活躍過。
而所謂的“突厥民族”,又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存在呢?
老實說,雖然現代土耳其強行把突厥給歸成了一個民族,但從學術角度看,突厥人更像是一種遊牧部落的聯盟,人種多為亞歐混血,具有比較明顯的白種人特徵。他們逐草而居,有草的時候大家生活在一起,沒草的時候大家就作鳥獸散了;打仗的時候,出於部落利益考量,又會暫時結盟,沒事的時候,又各奔東西了。
這個群體的成分複雜,很難說有一個純粹的血統,但語言方面可被歸為“突厥語系”大類。
要說他們和早前匈奴人的傳承關係,可能就是因為突厥部落的活動區域曾經屬於匈奴人的地盤,因此,土耳其直接“安排”匈奴人做了突厥人的祖宗。
這些突厥汗國雖然叫“國”,但其實沒有固定邊界,就是個鬆散的部落聯盟
原本,在漫長的奧斯曼土耳其帝國時代,帝國的統治層對於“認族”事宜,並不算很上心。
奧斯曼帝國雖然把伊斯蘭教認作了正統,但其內部一直都是個複雜的多民族、多宗教國家。
蘇丹的身邊人,很多都來自於歐洲各民族。
比如,帝國的禁衛軍“耶尼切裡”中,不乏希臘人、保加利亞人、阿爾巴尼亞人、塞爾維亞人及波斯尼亞人。
希臘地區的菲茲帽,在整個帝國境內都非常流行,但土耳其人叫它洛爾圓帽,即後來廣為人知的土耳其圓帽。
同時,奧斯曼帝國的權利機構,亦有吸收培養非穆斯林人士入朝為官,甚至升至宰相的歷史;在國家最高科研機構裡,也活躍著大批的希臘人和猶太人;基督徒與穆斯林土豪時常成為義結金蘭,一人手按聖經,另一人手按古蘭經,宣誓結義。
蘇丹和當年帝國的上層貴族們,也通常能掌握多種他臣民的語言,而且,他本人的血統和他繼承人的血脈,歐洲血統都佔了相當高的比例。
像歷任的土耳其蘇丹,他們的奶奶、母親和後宮的妃嬪,幾乎全為來自於東歐或者南歐美貌女子,被韃靼人販子掠走後賣入了奧斯曼後宮。
雖然奧斯曼蘇丹也搞了一個龐大的後宮,但其後宮的女人們,都沒有名分,不存在“正宮娘娘”一說,除了下圖這位來自烏克蘭,本信仰東正教,原名亞歷山德拉的許蕾姆蘇丹娜。
這名東歐美女是個超級猛人——她竟然讓蘇萊曼一世打破了傳統祖制,主動和她結婚,並在公開場合同她高調的雙出雙入。
土耳其劇《宏偉世紀》第一季中的許蕾姆蘇丹娜,演員雖然是個土耳其人,但很有東歐美女的感覺,比較貼近原型
帝國曆史上,很多以蘇丹之母身份攝政的“太后”,出身也都不高,大部分是從歐洲誘拐和搶劫過來的。
比如,下圖是土耳其劇《宏偉世紀》第二季的“開掛”女主——柯塞姆蘇丹娜。她原本是個信仰東正教的希臘小姐姐,叫做安娜希塔西婭。
而且,雖然土耳其主流社會都是穆斯林,但他們的衣食住行,都不由自主地帶著拜占庭和希臘風情,王宮裡緊追歐洲時尚。
然而,總的來看,除了上層特權階級,對於普通奧斯曼帝國居民而言,不同宗教和民族的人們,待遇和權利,一直是不平等的。
比如,按照奧斯帝國的齊米制度,境內居民有保持原宗教信仰的自由,但基督教平民的房屋與宗教建築不可高過穆斯林;基督徒和猶太人不準穿“神聖”的綠色服裝;宗教活動不得與穆斯林相關規定衝突等等。一旦違反這些法令,輕則罰款,重者可被處死。
這些不平等法令中,影響最深的一條是——基督徒要比穆斯林上交更多的賦稅,承擔更繁重的雜役。
結果,不論是真心還是假意,安納托利亞半島上的基督徒們,幾百年間多數都皈依了伊斯蘭教——顯然,這些改變過信仰的拜占庭遺民們,才是當代土耳其人主要的血統來源。
正如前面說的那樣,整個奧斯曼帝國時代,統治者們都沒怎麼把“悠久”的突厥血統太當回事兒。
到了“西亞病夫”時期,屢戰屢敗的奧斯曼帝國為了“自救”,開搞近代化改革的時候,甚至曾經試圖淡化民族之間的差異。
這就是19世紀土耳其改革派提出的“奧斯曼主義”。
簡而言之,它的核心思想是——只承認統一的奧斯曼大民族,在這個前提下,臣民不論宗教信仰,法律面前權利義務一律平等。
跟“奧斯曼主義”相對的,是同期的泛伊斯蘭主義。
當明顯高於生活的“奧斯曼主義”改革失敗後,20世紀初,泛伊斯蘭主義主導了奧斯曼帝國的政壇。
“民族包容”迅速被替換成了“民族清洗”——一戰前後,土耳其青年黨趁機把槍口對準了境內的亞美尼亞人、希臘人等少數民族。比如,至今還是一筆糊塗賬的亞美尼亞大屠殺,曾“清洗”掉了百萬亞美尼亞人。
到了上世紀20年代,生死存亡之際,帶著土耳其人打了幾場勝仗後,廢止了《色佛爾條約》的凱末爾將軍,他主政之初,對於形成國家認同方面,曾面臨著一個棘手的議題。
奧斯曼哈里發制的廢除,土耳其共和國的建立,意味著土耳其人擁有了一個有著明確政治邊界的現代國家。
這時,如何在這個全新的國家內重新界定民族,構建“民族國家意識”,樹立民族自信心和自豪感,成為了新的政治課題。
於是,我們看到,猛人凱末爾,開始展現出他了“歷史發明家”的一面。
首先,對於凱末爾這樣異常堅定的世俗派改革者來說,用傳統的神權思想來塑造現代土耳其,是他絕對無法容忍的。
那麼,除了用統一的宗教維繫國家認同感,其餘比較可行的,也就是歷史文化方面的溯源了。
就這樣,“突厥祖先”們,被凱末爾的團隊一一請了出來。
起初,凱末爾還算比較剋制,僅僅把11世紀塞爾柱突厥帝國的建立認作了土耳其人的“突厥爸爸”。
但後來就越來越放飛自我了,開始往前、往前、再往前....心有多遠,想象力就有多大,什麼都可以“自古以來”....
到了1930年代,凱末爾和其養女阿菲特·伊楠研究出了“全套”的土耳其歷史——土耳其人就是古老的突厥人的嫡系傳承者,是人類最高階的和最早的文明種族。土耳其人種的偉大不僅在於創造了自身“偉大的文明”,而且還把這些文明帶到了全世界....
這就是後來被總結髮揚了的“現代土耳其史觀”說法,其中9條核心內容如下。
發展到如今,雖然埃爾多安總統在宗教議題上和“土耳其國父”明顯相左,但有關認祖方面,可算得上是凱末爾plus版。
就這樣,西自亞歐交界的安納托利亞高原,東起連綿不絕的巍峨崑崙,廣袤無垠的亞細亞,到處都有了土耳其人的前輩活活躍的英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