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被問:你為什麼那麼喜歡老街?我是那種話特別多的人,以前,我敢回答這個問題。但慢慢地,我就糾結於什麼是“喜歡”。老街不像人,需要用語言來說道心裡的嘈嘈切切。我不想和人說話的時候,找個老街的角落窩著,就把自己安置明白了。放在十幾年前,我能把喜歡歸於喜歡的時候,我對老街的喜歡是明確的。喜歡很多人不如我喜歡它,它那麼純粹地屬於我。清晨走在它晨霧瀰漫的石板路上,冷不丁的“咯吱”聲告訴我這裡有多安靜。一道沿著屋脊瓦楞跌落下來的陽光,抵達我的手心裡,像一隻雀鳥,喜歡從自己的心臟裡發出吟唱。恰好在這樣的金秋,會有桂花的模糊香味,一路尋過去,一對阿公阿婆正站在樹下說道什麼。我當然最喜歡深夜的老街,而且是零點過後,聽得到“窸窸窣窣”的流水聲,清透的月光每個角落鋪展開去。我的心裡會浮現出詩句,這些只有線條沒有詞句的詩句,根本不知道是八百年前還是五百年前的哪個誰說道給我聽的,有著好聽的尾韻。那時候我剛來臺州路橋沒多久,剛發現十里長街沒多久,剛走上社會沒多久,但我對老街的喜歡,從認識它的那個瞬間,就完成了過去時態、現在時態和未來時態。我就這麼遊手好閒、不需要回答“你為什麼喜歡老街”地喜歡著。後來我吃老街裡的薑湯面。那是間幾乎有些歪斜的店鋪,店門口的竹藤躺椅上,一位年過七旬的胖阿婆躺在那,腦袋昏沉得幾乎要跌落下去,手裡緊緊拽著一個收錢的口袋。我輕輕靠近她的時候,她即刻就會驚醒過來,乾脆利落地端上一碗澆頭辛辣的薑湯面。我更愛她自制的香腸,只是價格對於剛工作沒多久的我不夠友好。常常在老街裡晃盪,混成臉熟了,就會有人願意搭理我這個新路橋人,比如打銀匠林師傅。我喜歡聽他吹牛,比如他說自己做過一個九龍杯的模具,是很多年前,為一個找到他的山東老闆做的。山東老闆叫他憑著自己的感覺做,他不肯,非得讓老闆把自己請到北京去看九龍壁。“也就看了兩三個小時吧,我回來就畫出栩栩如生的龍來了。”我的表情當然是:“吹牛了吧。”他走進屋子裡,捧上他那個摔壞了一邊的九龍杯,喝著水走出來了。後來我有錢了,就拎著一斤銀子去和他聊天,我喜歡上了銀勺子、銀戒指什麼的,就指手畫腳地說給他聽,過幾天就能戴到手上了。過去老街裡住的多半是上了年紀的人,也就常常會碰到有人走了,吹吹打打辦著喪事。一開始不喜歡,後背上會爬上陣陣涼意。慢慢地,成習慣了,就不避諱這種事。再後來,我發現老街裡的喪事辦得不哀慼,好像沒有哭聲在鋪張死別的痛苦。為什麼死別就要是痛苦的呢?100多歲的母親走了,就像一天下來暮色四合那樣自然。這個世界在歡迎一個生命的時候是充滿生之喜悅的。當我們把這一生活掉,活得溫善、自洽,憑著人的韌勁把一生裡的道道坎邁過去,到了把生命還給大自然的時候,不也就是簡簡單單地道個別麼?老街就一副老了的樣子嗎?源於東漢、興於兩宋、盛於明清,勾勒出了這條街的一條時間線。如果大於一千年算老的話,這樣的老也不是衰老,而是故事多了點,軼事多了點,給了像廿五間這樣的老房子幾次被大火毀掉、又一次比一次建得更闊綽的機會,摧毀是新生的必然條件。老街的老體現在熙熙攘攘,前不久國慶假期,這裡舉行了“繁華十里,最憶長街”的活動,最多一天湧進13萬多人,幾難通行;還深夜它又復歸靜謐的時候,和我並肩走在街裡的有宋朝逸士、明朝倭寇、清朝學士,也有剛從戲臺上下來,還不及卸妝的生旦淨末們。我實在不知道,是眼見為實,還是腦海裡的過客也是同行者。有幾件事允許我三言兩語地說。一件是舊時貧寒學子考出了不錯的成績,就可以到賓興祠拎幾塊豬肉回家。這些豬肉,都是當地賺了錢的人家湊錢買的,除了豬肉,他們還樂於資助好學的貧家子弟。我就覺得,這些豬肉可討得不少冷著灶頭、愁著過年的母親歡天喜地。一件是從前老街裡有幾家抓中藥的鋪子,平日裡把中藥“賒”給街裡的人。過年的晚上,他會提著個燈籠去收藥錢。碰上條件差的家庭,也就“罷了罷了”,卻也會被迫拿點乾貨回來,算是沒有空手而歸。一件是夏日的傍晚,一艘艘小汽船從靠海的金清那邊,“突突”地開過來了,船裡好吃的西瓜、楊梅、甘蔗、香瓜堆得小山一樣高。家裡的大人伸手一招呼,在岸邊就買了些,再也不用扯著嗓子喊潛在南官河底不捨得上岸的調皮孩子,玩水剛好癟了肚子的他們,尋著味兒就上岸了。寫到這,也不論寫到哪,我都可以把所有寫過的,有關這條十里長街的思緒清空。於是,我對它的喜歡,又可以不必陷入什麼算是喜歡的糾纏了。
欄目主編:孔令君 文字編輯:陳抒怡 題圖來源:新華社 圖片編輯:邵競
來源:作者:莊向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