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橋生
因為一曲《請到天涯海角來》,許多人來到了海南,來到三亞“天涯海角”石前留影。可細論起來,海南之稱天涯可謂有餘,言為海角則嫌勉強。要說請到海角來,其實來的應該是廣西北海,而非海南。
海南稱不上“角”,北海、北部灣,才是名副其實的海之角。早在北宋時的廉州合浦,就已經建有“海角亭”,海角亭碑記釋其名,即是因為“郡故有亭曰海角,蓋因其地在南海之角。”南海之角,曰海角;南海之北,今稱北海。所以,我們心向北海,腳步卻是一路朝南。
車到海角亭,正值中午時分,烈日當空。南國的初秋,不減盛夏的溫度,直射的陽光,令人暈眩。可一踏進亭廟,一陣清涼襲來將人裹挾。“藹藹堂前林,中夏貯積陰”,小院內一棵白蘭樹遮天蔽日,幾乎將整個亭廟納入自己的庇護範圍,貯積著滿院的清涼。地面因而常年積起一重青苔,需要極其小心才能透過。
抬頭見亭,亭前柱聯:“海角雖偏,山輝川媚;亭名可久,漢孟宋蘇。”亭後矗立的即是“古海角亭”碑,已顯斑駁陸離。一縷陽光透過葉隙灑照而下,隨風搖曳,如風吹浪湧,波光明滅,小院頓時明豔生動起來。
如是閃耀的出場,從漢代的孟嘗,到宋代蘇軾,都在這海角之地書寫下千年的歌,從春唱到秋,又從秋唱到春,贏得後人代代景仰。
不僅海角亭,還有還珠亭、孟嘗祠等,無處不在傳頌著“珠還合浦”的美談。合浦,以盛產珍珠聞名。據稱,由於之前漢朝派駐合浦的太守貪得無厭,搜採無度,使珍珠瀕臨滅絕,以致連珍珠都對貪官不滿,紛紛遷往其它海域。東漢孟嘗任合浦太守後,革除前弊,與民休息,實施有限度開採,使珠母有繁殖的餘地,外逃的珠母遂又紛紛回遷合浦。
這是一份警醒,對大自然當心存敬畏,過度的開發,必然要遭受自然的懲罰。君子愛珠,取之有道,現代的生態文明理念早已踐行於約兩千年前的海角之地,它比明珠更恆久,更璀璨,更耀眼。
走在合浦的大街上,每一道風,都散發著海的味道;每一縷陽光,都透射出珍珠的光芒;每一個故事,都離不開珍珠與海洋。
有一位珍珠女子,比太守孟嘗更早來到合浦,她就是當時京兆尹王章的妻子,也是史載最早被貶徙嶺南者;但她沒有留下姓名,史書中相關的只有一句:“(王)章果死。妻子皆徙合浦。”
王章之死,是因為得罪了國舅爺大將軍王鳳,也就是篡權西漢的王莽的叔父。死後,其妻子兒女,被徙往最遙遠的合浦之地。時間約在西漢成帝陽朔元年(公元前24年)的冬天。
王章的妻子帶著兒女從京城長安一路走來,從陸上絲綢之路的起點來到了海上絲綢之路的起點。其間的艱難困苦,顯而易見。然而,嶺南以其溫暖的懷抱迎候接納了他們。
在合浦停留大約兩年的時間,而後,她一個弱女子,一個流遷之人,卻不僅帶著家中老小“完具”而還,而且“採珠致產數百萬”,驟然間發家致富,成了百萬富婆,劇情如此反轉逆襲令人匪夷所思。
可惜,這位珍珠女至今仍未引起太多關注。在合浦的幾天行程中,我也只是在南珠博物館的一個小小角落裡,在“牛衣對泣”的典故下,看到了屬於她的一行文字。
文字足夠簡短,甚至顯得有點不知所出,可追溯南珠的歷史,談論女人的珠光寶氣,那就必須,也只能從這個女人開始。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這樣一位珍珠女又是如何煉成的?
《漢書·王章傳》只有簡短的500餘字,記述其妻子,也就是這位珍珠女的篇幅字數,甚至超過了王章本人。其記載的三件事,為讀者刻畫出一個典型的賢妻良母形象。雖然事情都發生在她到合浦之前,但史家的春秋筆法,足以告訴我們,她之所以能發家致富,絕非偶然。
其一,王章困厄未顯之時,臥病在床,躺在給牛遮雨用的蓑衣中,憂悲泣哭,是謂牛衣對泣。其妻怒呵之曰:“京師尊貴在朝廷人誰逾仲卿者。今疾病困厄,不自激昂,乃反涕泣,何鄙也。”
其二,及王章為京兆,欲上封事,妻又止之曰:“人當知足,獨不念牛衣中涕泣時邪。”困厄之時激其奮起,得意之日誡其知足,是為賢妻。
從王章最終的下場回看,就更能見出其妻於人情世故方面的練達。王章為王鳳所舉薦,事後卻非議彈劾王鳳,借日蝕之象,上奏封事,言鳳不可任用,宜更選忠賢,為鳳怨恨之深切可想而知。倘若當初他能聽從妻子的忠言,止奏封事,作為個人,他至少是可以逃過此劫的。
其三,“小女年可十二,夜起號哭曰:‘平生獄上呼囚,數常至九,今八而止。我君素剛,先死者必君。’明日問之,章果死。”小女聰慧如此,可見教導有方,良母之功也。
賢妻良母若此,終無力阻止憨直的王章一意孤行,並最終走向毀滅。只是在王章死後,在萬里之遙的合浦之地,她才像合浦珠一般,發出了熠熠奪目的光輝。我們甚至不知道她姓甚名誰,但籠罩在她身上的神秘之光,不能不讓後人驚歎神往。
王章妻是如何“採珠致產數百萬”,今天已難得其詳。但合浦地下儲存完好的龐大漢墓群,一萬多座的漢墓,足以讓我們見證當年合浦的繁榮,讓我們相信“致產數百萬”的,絕非孤例。
王章妻不久就得以返回中原,她帶走的,是她的一家老小以及百萬家產,但她的致富模式,一定會因此而被更多的合浦人所效仿,從而有更多的人“致產數百萬”。合浦當年的繁榮,恐怕遠遠超過人們的想象。
走進合浦漢代文化博物館,迎面就是那件漢墓出土的著名“波斯陶壺”。青綠釉的壺身,雖經修復,依然有多處斑駁脫落。夠不上完美的顏值,卻絲毫無損其尊貴,無法動搖其當然的C位。它出身中亞波斯,何以漂洋過海來到了漢代的中國?它碩大的肚身會藏著怎樣的心事?每一個佇立其前的人,都不免心生感嘆。
陶壺無言,只是靜靜地在聚光燈下散發著幽幽的光,但透過光影,人們分明看到了兩千多年前已經往返交通於中外的海洋商貿之路。向海約千年。不難推想,也只有坐在合浦經濟的第一個風口——對外商貿上,王章妻才能如此迅速積累財富。
向海而生,是合浦永恆的命運;向海經濟,是合浦永遠的風口。千年海風吹拂,心潮逐浪而高。海角之地,一次次向世界發出向海之約……
來源 | 羊城晚報•羊城派
責編 | 吳小攀
編輯 | 朱紹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