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是中國工農紅軍長征勝利60週年,那一年,國內新聞媒體也開展了“重走長征路”的大型採訪活動,活動試圖以這種走訪的形式再現當年革命先烈那悲壯、不屈的一幕幕,當時有一位名叫章夫的年輕記者就是透過這個活動偶然瞭解併成功採訪到了一位參加過長征的女紅軍。
當時章夫來到了若爾蓋縣境內,若爾蓋位於四川省北部,隸屬於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這個地方素以“溼地”著稱,因地處青藏高原東北邊緣而享有“中國最美的高寒溼地草原”之稱。
雖然今天的若爾蓋被稱為“中國最美的高寒溼地草原”,但在80多年前,對於參加長征的中國工農紅軍的戰士們來說,這裡卻是“人間地獄”。
是的,當年紅軍過草地最為艱難的地方就在若爾蓋,過了若爾蓋便可到達甘肅境內,若爾蓋對於紅軍來說,既是死地又是不得不去征服的必經之地。
所以,在若爾蓋,一定留有紅軍更多的感人故事!這是章夫當時決定前往若爾蓋最主要的原因之一。
來到若爾蓋後,章夫便馬不停蹄地來到縣委黨史辦,如果這裡有什麼值得挖掘的長征故事的話,那一定就在這裡。
果不其然,當黨史辦的幹部向章夫講述紅軍當年過若爾蓋的故事時,無意間提到了一個名字——張麗桂。
在提到“張麗桂”這個名字時,黨史辦的幹部刻意向章夫說明了,這個名字雖然是個漢族的姓氏,而且擁有這個名字的人也確實是漢族,但她卻並不會說漢語,她只會講藏語。
透過這個幹部,章夫大體瞭解了這個只會講藏語不會講漢語的老人的一些基本情況。
老人年輕的時候曾參加過紅軍和長征,後來就長期留在了若爾蓋,而“張麗桂”這個名字也早已不再使用,甚至這裡幾乎沒有人知道。當時老人跟女兒、女婿住在一起,她的家就在若爾蓋縣城達扎寺院的東側,非常好找。
一個漢族女紅軍竟然不會說藏語,這讓章夫內心升起了很強烈的探索慾望。
此時此刻,章夫已經非常迫切的希望能儘快找到這位女紅軍,然後對她進行一個深入的採訪。
老人的住所並不難找,當章夫沿著達扎寺院那一排排長長的轉經筒來到老人居住的房屋時,迎著敲門聲推開門的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兒,這個女孩兒是老人的孫女,女孩兒說老人清晨就出家門買魚放生去了,這是老人多年來養成的習慣。
老人信佛唸經,她時常會把從市場上買來的動物放回大自然,老人認為這麼做可以積德行善,去世後靈魂可以昇天。
因為不知道老人幾點才能回來,章夫決定先回到駐地,待下午再來拜訪老人。
下午三點,章夫再次來到老人家中,這一次,他如願見到了老人。
當時老人身著藏袍,雖然一開始兩人並沒有相互介紹和交談,但章夫一眼就斷定眼前的老人就是黨史辦幹部口中所說的“女紅軍”,因為在老人的身上,依舊還留有漢人抹不去的影子,例如她的眼神,還有她一舉一動之間所表露出的漢人氣質......
看著眼前這位老人,章夫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感慨,她的臉上早已留下了歲月雕刻的痕跡,那一道道深深的皺紋似乎在告訴章夫老人飽經風霜的過往。
章夫心中不禁一動,他和老人四目相對,雖然老人沒有說話,但從她的眼神中,章夫明顯看出了他的到來給老人帶來了很大的意外。
正如老人身上所表現出的漢人氣質一樣,章夫的衣著打扮也展露出了同樣的氣質。
難道這是自己的親人來與自己相認嗎?或許這是老人當時見到章夫後的第一反應吧!
雖然她已經不會說漢語了,但她是漢族,這一點她是清楚的。
大概是離開家鄉實在是太遙遠了吧,家中突然有漢族人造訪總是會讓老人感到莫名的驚喜。
在章夫沒有主動開口前,老人一句話都沒有說。
她沒有主動招呼來人進屋,就那麼呆呆地看著幾人,章夫幾人一時間竟有些不知所措,直到陪同前來的若爾蓋民政局藏族女局長歐爾基開口,才緩解了這短暫的尷尬。
歐爾基在徵得老人的同意後,招呼眾人進屋就坐,然後歐爾基便充當了老人與章夫之間的翻譯。
章夫當時並沒有太多需要刻意提問老人的地方,他只是很誠懇的對老人說,自己很想了解老人的過去,尤其是長征及後來發生的故事。
當歐爾基將章夫的請求轉達給老人後,老人並沒有表現出任何拒絕的意思,就在章夫等待老人的答覆時,老人卻陷入了沉默之中,不過,老人的沉默是短暫的。
對於老人來講,也許時間太過久遠了吧,久遠到連漢語都已經忘記的地步,所以,面對章夫的請求,老人只能去努力的回想。
長征,這是多麼熟悉又陌生的一段經歷啊,只不過那時候自己還太小,想要講述當年的故事,真的需要好好的想一想了。
章夫並不著急,他知道,讓一個人心甘情願地揭開自己的過往是需要時間的,如果那段過往承載了太多的痛苦,即便等待再多的時間都是應該的。
面對每一個人的人生,都需要一顆敬畏的心。
沉默很快就被老人的聲音所打破,眾人就這樣安靜地聽著老人訴說往事。
1924年,老人出生在四川成都附近的一戶農家,父親姓張,母親姓宋,自己的名字叫張麗桂,但遺憾的是,因為上了年紀,她已經記不得父母的具體姓名。
老人的童年也是記不得太多了,只知道童年居住的屋子有一片竹子圍著,屋前的田地裡種著莊家,每當有風吹來的時候,竹葉便會隨風舞動,發出“沙沙”的聲音,甚是好聽!
本來,老人以為自己會和父母永遠這麼快樂的生活下去,但沒多久一切都變了。
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起,她的身邊便只有母親了,她跟著母親到處躲藏,一開始她並不知道母親為什麼要帶著自己離開家、離開父親。
後來她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共產黨員,從蔣介石發動四一二反革命事變的那天起,她的童年生活將不再無憂無慮,她父母上了國民黨反動派搜捕的黑名單,父親不幸去世,不得已之下,她的母親只能帶著她到處躲藏,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
1934年,由於第五次反圍剿的失敗,中國工農紅軍開始了兩萬五千里長徵。主力紅軍在衝破國民黨反動派的重重封鎖後進入了四川,就這樣,老人的母親帶著她輾轉找到了大部隊,然後加入了長征的隊伍。
1935年6月8日,紅軍突破國民黨設下的蘆山、寶興防線,順利佔領懋功(今四川小金),12日,紅軍先頭部隊從小金出發抵達夾金山下,16日,紅軍開始翻越夾金山。
夾金山是四川境內有名的雪山,夾金山終年積雪且時常伴有大風,當地老百姓稱這座山是“神仙山”,他們告訴紅軍,神仙山只有神仙才能翻越,別說是人了,連鳥兒都飛不過去。
就是這麼一座雪山橫亙在紅軍的面前,如果紅軍想要生存就必須跨越它,征服它,否則就只能消亡!
鳥兒都飛不過的山,紅軍能跨過去嗎?誰都不知道,但生死存亡之際,紅軍沒有選擇,他們只能迎頭而上,去與命運抗爭!
那一年,老人只有11歲,那座雪山帶給她的則是無盡的恐懼,當她踏上雪山的那一刻起,耳邊響起的呼嘯聲令她心生寒意,幼小的她只能時常蜷縮在母親的懷抱中尋求生命中僅剩的一絲暖意。
在老人殘存的記憶中,夾金山就如死神一般,它時常吞噬著紅軍戰士的生命,不幸的是,她的母親——她唯一的依靠最終也沒能逃過死神的吞噬。
老人講到這裡,再也抑制不住悲傷而流淚了,章夫看見老人落了淚,心中也是一陣酸楚。
老人慢慢的講到母親離開她的那個夜晚,因為沒有一絲的燈火,她只能在黑夜中依偎在母親的懷裡,她記得那夜自己用瘦弱的小手不停的摸著母親的面頰,她在梳理母親凌亂的頭髮,但母親的呼吸卻逐漸減弱。不知過了多久,老人慢慢的睡著了,睡得很香甜,但是到了第二天,當她醒來的時候卻發現母親的面頰已經冷了,母親雙眼緊閉,她驚恐的使勁的搖著母親的頭,但母親卻再也沒能醒來。
老人的哭聲很快引來了周圍人的注意,戰士們忙前忙後的試圖搶救她的母親,但最終都是徒勞的。
在老人的哭聲中,戰士們將她的母親抬走了,至於抬到了哪裡,老人也不知道,在那個時候,犧牲的紅軍戰士們的歸宿並沒有多麼的不同。
母親去世後,老人繼續跟著部隊前進,後來在大家的照顧下,她順利跨過了雪山,到達毛爾蓋。
然而,紅軍的前途依舊很兇險,由於松潘戰役的失利,紅軍不得不徒步穿越廣袤而充滿危險的松潘草地。
由於松潘草地太過危險,為了安全起見,上級決定將一些傷病員和紅軍家屬留在毛爾蓋,而老人便成為了留守人員之一。
失去了媽媽,也離開了紅軍長征的大部隊,老人傷心的哭了,她不知道以後的日子該怎麼過,在主力紅軍進入草原的那一夜,她望著茫茫草原發愣。
她看著月光下隨寒風搖曳的小草淒涼而頑強地掙扎著,那小草與自己竟如此的相像!
望著小草,她堅定了信心,小草尚且不屈於寒風,自己又怎能隨便放棄!一定要活下去!
當主力紅軍離開後,國民黨反動派很快就捲土重來,而當地的反動地主們也紛紛跑了出來協助國民黨恢復當地的反動統治。
老人知道,形勢萬分危急,只有隱姓埋名才有活下去的希望!於是她女扮男裝並給自己起了一個假名字,然後求得了一位藏族阿哥的幫忙,從此跟著他幫一戶人家放羊。
不知不覺中兩年過去了,儘管這兩年老人的生活非常的窘迫,但卻很安穩,她一邊放羊一邊等紅軍回來,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常常會想象紅軍回來後的日子,那一定是美好而溫馨的,就像母親還在世一樣。
然而,命運似乎是在有意捉弄老人,當主人家得知她是女孩兒後便毫不猶豫地將她掃地出門。
迫不得已之下,老人只能以乞討為生,從毛爾蓋一路北上到了若爾蓋。
若爾蓋位於川甘邊界,是紅軍當年從四川進入甘肅的必經之地,老人被主人家趕出來後,她決定沿著紅軍長征的路線一路向北乞討,或許將來的某一天她會在某個地方找到紅軍。
來到若爾蓋後,老人再次女扮男裝到一家富戶放牧,這時候由於年齡的增長,她不再是曾經那個孱弱的小女孩兒,此時的她可以幹一些體力活,所以這家富戶便答應讓她來幫忙。
但是,一次偶然的情況使得她女孩兒的身份被暴露了,於是在一個黑夜,當她將牛羊趕入圈中的時候,背後一個兇悍的男人突然抓住了她。
那是老人一生中永遠也忘不了的黑夜
那天夜裡,那個男人粗魯地侵犯了她,任憑她再怎麼哭喊和拼命反抗都無濟於事......
突如其來的打擊令老人難以承受,她曾絕望過,想過就這麼結束自己的生命,但絕望中她竟然發現自己懷孕了。
懷孕之後,老人不再想著自尋短見,因為她想到了母親,想到了母親給她帶來的生命中為數不多的溫暖瞬間,所以她決定將孩子生下來,像母親照顧自己一樣照顧孩子。
孩子是無辜的,孩子帶給了老人生的希望,但為了自己的清白,她還是決定終生不嫁,獨自撫養孩子長大成人。
所以,當孩子生下來之後,她就帶著孩子來到達扎寺院修行,母女二人一邊修行一邊等著紅軍。
也不知等了多久,老人只記得那個時候女兒已經長到了自己當年跟著母親參加長征差不多的年齡,她望眼欲穿的親人——紅軍終於回來了,不過,令她驚喜的是,回來的紅軍早已褪去了當年的疲憊,他們個個精神飽滿的站在老人面前。
周圍的人告訴她,若爾蓋解放了,從此他們就是這裡的主人。
老人激動萬分,她欣喜若狂的跪在佛像前,一連幾日都沒有起來,雖然長年的逃亡生活早已令她忘記了自己的母語,但她對新中國虔誠的祈禱和祝福卻沒有摻雜一絲的動搖。
後來,新政府分給了老人幾頭犛牛,翻身農奴把歌唱,老人不再需要卑躬屈膝地活著,她帶著女兒靠著勤勞的雙手將幾頭犛牛變成十幾頭,然後又變成幾十頭,她們的生活越來越富足。
1979年,若爾蓋政府到她家進行例行調查,也正是那一次,老人第一次如實地講述了自己的身世和經歷,後來她獲得了紅軍優待金補助,每年774元,作為政府對她這位昔日老紅軍的終身扶持。
老人告訴章夫,當她的雙手捧著紅色證書的那一刻,她激動的老淚縱橫,對於她來說,那不只是一本普通證書,更是祖國和人民對她過去所付出的肯定!
老人說罷便指了指擺放在家中桌上的那本紅色證書,她一直將證書擺放在家中最重要的位置供奉著,她反覆的對章夫唸叨著:紅軍好,紅軍萬歲!共產黨好,共產黨萬歲!
說完這些事情後,已漸入夜,而氣氛也不再像最開始那麼尷尬,所以,章夫等人開始與老人聊一聊家常的瑣事,閒談之間,老人的心情恢復了不少,臉上開始閃現出笑意,隨後她開始主動跟大家聊起了自己當前的家庭情況。
老人的女兒名叫當芝卓瑪,當芝卓瑪長大成人後招了個女婿,兩人成婚後先後生了四個孩子,度過前半生的磨難後,老人也過上了兒孫繞膝的悠閒生活,這是老人當時最欣慰的事情。
聊完家庭之後,已經入夜,章夫心有感觸,他迫不及待的想要將老人的故事整理成稿,於是便與老人及她的家人一一道別。
在回去的路上,同行的工作人員對章夫說,老人的家中目前有犛牛120頭,綿羊200頭,馬3匹,保守估計,老人的家產起碼在20萬以上,而這些財富都是老人和她的家人憑藉一雙雙勤勞的雙手一點一滴積攢起來的。
20萬在那個年代裡是一筆不小的數字,再聯想到老人那裝飾較為豪華的屋子,章夫絕對相信老人目前的家庭條件是非常優渥的。
事實上,對於這麼一位從小背井離鄉,遭遇眾多坎坷的老人來講,這一切應該是對她最大的慰藉吧!
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了,老人的故事也如曇花一現般為人所知但又很快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中,雖然有些遺憾,但人生不就是如此嗎?且以此文來紀念那位不屈的女紅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