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6年5月10日,廣州長堤碼頭。國民政府頭頭腦腦齊聚在此,現場紅旗招展,軍樂鳴奏,人山人海。
沒多久,一艘軍艦抵達靠岸,眾人上艦迎接。一番寒暄罷,簇擁著客人朝城內行去。
被隆重歡迎的客人是李宗仁。作為未來國民政府的副總統、代總統,這是他第一次來到國民政府中央。
他此次來主要的目的是:要求兩廣統一。
一、同盟會員
說到這兒,大家可能會疑惑,李宗仁是桂系的代表人物,作為抗戰後碩果僅存的軍閥,他的老巢廣西任老蔣千方百計也針扎不進水潑不透。這種老牌軍閥,會主動要求歸附中央?
沒錯,是的。最起碼在剛統一廣西那會兒,李宗仁還是一位心向中央的熱血青年。
若說李宗仁什麼時候與國民黨產生的聯絡,最早還得追溯到大清——1910年,李宗仁在廣西陸軍小學堂求學期間加入同盟會。
隨後就是政權更迭,軍閥混戰,連同盟會的領導者孫中山都四處播遷,也沒人顧得上李宗仁這個會員。
直到1923年國民黨改組,按照規定,原來的同盟會員必須重新履行入黨手續,才想起了他。遂由李濟深出面,邀請李宗仁加入國民黨。
而這個時候,李宗仁已經成為廣西軍頭裡面的一匹黑馬,實力雄厚,雄踞七縣。
1924年冬天,孫中山在北京罹患癌症。這對於本就不平靜的西南局勢來說,無異於雪上加霜。
孫中山先生本身雖然並沒有多少實力,然終究是締造民國的元勳,威望甚隆,手握大義名分。也因此受到全國多數軍閥的擁戴,最起碼是表面上。
可如今他性命垂危,廣州的大元帥府(國民政府前身)群龍無首,勢必會引起無數野心家覬覦。畢竟“中山先生衣缽傳人”這個名號在當時的南方還是很有市場的。
二、摘桃子
第一個跳出來的是唐繼堯。
唐繼堯,雲南東川人,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畢業。1916年袁世凱稱帝,他聯合蔡鍔發起護國戰爭,是護法運動的元勳之一,名望昭著。
護法運動中,孫中山在廣州成立軍政府,自任大元帥,而以唐繼堯為元帥,排名第二。後來軍政府改為七總裁制,孫中山與唐繼堯並駕齊驅,同為總裁。1923年,孫中山重組大元帥府,任命唐繼堯為副元帥,但唐繼堯因為之前曾與孫中山比肩,如今卻只能當副帥,故而堅辭不就。
其實主要是當時唐繼堯名義上擁有云南、四川、貴州三省,有兵馬十餘萬,不願屈居孫中山之下。
然而時移世易,當他得知孫中山病危的訊息後,立即通電全國,高調宣佈接受之前的任命,並派出三路大軍,借道廣西出兵廣東,打著去上任的名號。
不管以何種目光來看,這都是典型摘桃子的行為,但唐繼堯勢大,整個西南一時間噤若寒蟬。
從雲南、貴州二省經廣西入廣東,必然會透過西江水路。
西江水路,現在被稱作西江黃金水道,順著這條水路可以從南寧直達廣州,哪怕在交通發達的現在也發揮著重要的航運作用,在當時更是必然的首選。
好巧不巧,西江水路在李宗仁控制之下,這讓他成了雙方都爭相拉攏的物件。
西江水路示意圖
三、唐繼堯的代表
1924年冬天,唐繼堯派文俊逸到南京拜訪李宗仁。
甫一至南京,文俊逸便住進最豪華的酒店,然後帶著貴重禮品頻頻結交李宗仁部將,四處撒錢。
見到李宗仁,文俊逸沒多廢話,表達了自己的來意:唐繼堯不久後將去廣東就任副元帥之職,到時候會和西南各省軍事長官商討北伐大計,麻煩兄弟你借個道,讓我過去。
並且文俊逸還帶來了唐繼堯的委任狀,委任李宗仁和他的副手黃紹竑為軍長,如果他同意,即贈送雲南煙土四百萬兩(約合七百萬元)為軍餉。
條件不可謂不豐厚,誠意不可謂不充足,可李宗仁卻絲毫沒有當香餑餑的覺悟。
受父親影響,李宗仁是個思想開放的新派人物。在他看來,唐繼堯名為護法元勳,實則封建餘孽,蓋因為唐繼堯思想保守,野心勃勃。
唐繼堯將他的警衛隊命名為“佽飛軍”,作古羅馬武士打扮,手持刀槍斧鉞。每逢唐繼堯會客,這支警衛隊便在司令部排成儀仗隊,旌旗招展,前呼後擁,然後千門萬戶層層傳達方能入內。而唐敬堯則高踞大廳正中間,連屁股下的坐墊都是明黃色,給人的感覺就像是古羅馬的凱撒接受臣僚謁見。
同時,唐繼堯還自刻一方印章,上面有“東亞大陸主人”六個大字,聽其言觀其行,他的種種舉動都讓身為鄰居的李宗仁看不慣。
如果讓這種人入主大元帥府,改組以來的新氣象勢必蕩然無存。
想及此,李宗仁嚴詞拒絕了唐繼堯的“好意”。
可洩憤一時爽,事後愁斷腸,唐繼堯的為人雖然浮誇,但軍事實力卻是實打實的,李宗仁趕緊召集部下開會商量對策,討論來討論去都沒拿出個辦法。
過了幾天,文俊逸又來了,這次他帶來了唐繼堯的回電。
“本帥大計已定,師行在途,未便中止,即轉李宗仁、黃紹竑知照。”
電文裡唐繼堯語氣傲慢,暗含威脅,一言不合借道就隨時可能變成進攻。
面對唐繼堯的威脅,當時才三十出頭的李宗仁血氣方剛,再加上他實在看不上唐繼堯為人,再則唐繼堯野心勃勃,一旦歸附他怕是沒有好下場。抱著頭可斷志不可奪的念頭,李宗仁斷然一拍桌子,將文俊逸扣押,用這種最決絕的方式回應唐繼堯。
四、胡漢民的代表
文俊逸被扣押的當天下午,大元帥府代理大元帥胡漢民的代表終於姍姍來遲。
其實胡漢民的代表並沒有來遲,只不過看見唐繼堯文俊逸大張聲勢,呼朋喚友的,以為李宗仁已經接受唐繼堯的條件,故而不敢露面。
直到他今天看到文俊逸的下塌處被衛兵團團圍住,知道事情有了轉機,才趕緊來拜訪李宗仁。
堂堂大元帥府的代表為何如此藏頭露尾呢?
原來胡漢民最開始屬意林森來當這個代表,但林森老於世故,頓時頗感為難。他直接找到胡漢民說,此行任務是為了穩住李宗仁,不讓其倒向唐繼堯,但兩方實力相差巨大,李宗仁抗拒唐繼堯無異於是以卵擊石。
如果想讓李宗仁去賣命,最起碼該拿出好處才行。可大元帥府現在窮得叮噹響,別說槍炮彈藥,就連銀錢都沒有。自己空著手跑去實在拉不下這個臉。
所以林森果斷推了這個差事,胡漢民無奈,才改換了這位代表。
與會見文俊逸不同,這次的氣氛一片祥和。既然李宗仁已經打定主意拒絕唐繼堯,也不多廢話,直接對胡漢民的代表說了自己的決定。
胡漢民的代表自然是喜出望外,然後開始自揭其短:來時路費都拿不出,還是胡漢民臨時找朋友借了兩百塊錢才成行。話裡話外透露出的意思就是:大元帥府沒錢。
李宗仁自然明白他想表達什麼,也不以為意。他壓根兒就不想坐地起價要好處,他知道大元帥府的難處,因為從始至終,大元帥府給他的除了頭銜,沒有一絲一毫錢糧軍械。
文俊逸被扣押後不久,唐繼堯果然來了,跟他所說的一樣,三路大軍。
而李宗仁的應對方法概括起來就是八個字:“放進來打,各個擊破”,經過崑崙關、沙浦等戰鬥,李宗仁終於將唐繼堯部隊趕出廣西。前後歷經近五個月。
至於戰事具體過程,非本文主題,這裡按下不表。
五、主動歸附
李宗仁“討唐”的歷史意義是巨大的,保護了後來的廣州國民政府,保留了中國的革命火種,也保證了孫中山先生的革命遺產不被篡奪。
“討唐”事畢,保留了孫中山先生的革命遺產,兩廣均為革命政府,這個時候,兩廣統一問題便提上了日程。
首先動心思的是李宗仁。
1926年1月,李宗仁派白崇禧前往廣州,而白崇禧此行的目的正是為其打前站,商量一下兩廣統一事宜。
白崇禧到廣州後,見廣東地區自國民黨改組後氣象一新,革命氛圍熱烈,所以根據來時李宗仁的交代,正式提出了兩廣統一的方案。
照方案來看,這次的統一併不是名義上的,而是將軍、民、財、教等權力完全集中於國民政府的領導下。
“吾省將軍隊依照廣東編制,政治能接受中央策略,財政交中央支配,則一切問題當能與中央合轍,由中央統同籌劃,互相調劑。”
面對李宗仁主動伸出的橄欖枝,國民政府自然不無不可,專門設立“特別委員會”,討論“統一”的各項細節。
然而在具體問題上,雙方出現了兩大分歧。
第一個分歧是軍隊。
因為連年戰亂,廣西的部隊無論在人數上還是實力上都相當於兩個軍有餘,1924年孫中山在北上之前將李宗仁的部隊分為兩個軍,由李宗仁和黃紹竑分別擔任軍長。
如今國民政府的意思是將廣西的部隊裁撤為一個軍,這個提議李宗仁可不敢答應,也做不了主。
因為廣西的軍隊實際分為兩個系統,分別是李宗仁和黃紹竑,二人都有各自的部隊,後來聯合起來統一了廣西,屬於合夥人性質。
如果依從國民政府,只保留一個軍,就代表需要裁撤一半的部隊。誰該多裁誰該少裁?萬一李同意而黃不同意呢?裁撤下來計程車兵可以遣散,軍官該如何安置?又怎麼安撫官兵的情緒?這些問題任何一條都很棘手,稍有不慎就會造成二人心生齷齪,是以李宗仁並不敢答應。
第二個分歧是財政。
廣西山多地少,又不像廣東那樣有許多港口(注:在1952年之前,北海和欽州歸廣東管轄,故廣西是內陸省份),所以自清代以來財政一直不能自給自足,需要廣東與湖南幫襯。倘若統一,就要給廣西財政補貼,而當時的國民政府窮得叮噹響,故而壓力山大。
再則當時兩省的軍餉都是由各自負責,數量也大不相同。廣東富庶,所以軍餉多;廣西窮困,所以軍餉少,如果統一了,那對廣西的部隊也得一視同仁,然後財政部覺得自己虧本了。
分歧沒解決,統一的事就擱置了下來。
六、十動然拒
白崇禧回去後把情況向李宗仁說明,經過李宗仁與黃紹竑的協商,決定遵從國民政府的意見,將軍隊編為一個軍。並派黃紹竑為代表,和白崇禧再次赴廣州協商統一問題。
結果就是軍隊裁撤為一個軍,採用國民革命軍編制,為國民革命軍第七軍。
至於財政,仍由廣西自理,軍餉也由廣西自籌,國民政府暫不過問。
而財政兩分帶來的後果就是黨務也由廣西當地自理,由廣西當局按照地方實際安排,事後再找國民政府補個手續即可,畢竟你又不給一分錢我,憑什麼派人來吃我的喝我的。
對於一個政黨來說,地方當不如果不能夠做到垂直領導,後果是致命的,這也為日後桂系長期遊離於中央之外創造了條件。
此時的李宗仁並不能預見到國民政府此舉對他未來的好處是多麼的大,反倒在為廣西沒有被國民政府統一而氣憤。
他在暗地裡腹誹自己費盡全力將全省統一後,把軍、財、民、教各項整理好後全無保留地獻給中央。結果當權的人目光短小,氣度狹隘,滿腹生意經,竟然認為將廣西納入治下是虧本買賣,強制性讓自己“自理”,使得廣西變成半自治狀態。這個例子一開,以後其他省份效仿該怎麼辦?
七、生意人宋子文
1926年5月李宗仁到廣州後,仍然在為兩廣統一事宜而奔走。他知道阻礙兩廣統一的根源在於財政,所以數次拜訪財政部長宋子文,請求他支援統一。
但宋子文想都沒想就拒絕了,他直截了當地說道:“你們廣西稅收太少了,軍隊太多了,收支不能相抵,中央統一了。財政部是要吃虧的。”
話裡話外都是嫌棄廣西太窮困,如果接收過來會拖累廣東,讓本就不富裕的財政更加雪上加霜。
宋子文這話明顯是站在經濟學家的角度說的,可他忘了他的主要身份是國民政府的財政部長,大賬小賬無論什麼賬,都大不過政治賬。
正如李宗仁對宋子文所說的那樣,統一是百年大計,國民政府如果對窮的省份不統一,任其自理;對富的身份則統一,這成了什麼體統?
再則,目前北伐在即,即將收復的身份都是富有的省份,如果當地人援引廣西的這個先例,也要求自理,到時候該怎麼辦?
宋子文並沒有回答李宗仁的質疑,更沒有答應他的請求。雖然從政這麼久,但他本質上還是生意人。
而桂系日後變成獨立王國的禍因也就此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