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軍過江入朝第二天,剛矇矇亮,就聽南邊天上轟轟隆隆越響越近。118師353團3營營長李德章,命令部隊上山坡樹林裡防空,準備宿營。他轉著圈兒望著從頭上掠過的飛機,自言自語:“這美國鬼子還挺勤快,這麼早就起床了。”
不得不說,美國鬼子的飛機的確飛得勤。據統計,在朝鮮戰爭期間,美軍共出動各型別飛機兩萬架次,其中B—29轟炸機投下了兩萬噸炸彈和凝固汽油彈。朝鮮人民軍在南進作戰中裝備的150輛T—34坦克,被美軍飛機炸燬79輛。
因此,人民軍見到行軍途中的志願軍,問得最多的就是你們有飛機嗎?聽說沒有,都很失望,說沒有飛機不行,美國鬼子的飛機太厲害了。人民軍北撤的時候,還用十幾頭老黃牛拉一架小飛機——那時中朝軍隊一架飛機真是寶貴呀。
倘是個別人這麼說,可能是嚇破膽了,都這麼說就不能不重視了。只是對任何事物的認識,都要有個過程,就難免吃虧。
參加過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的老兵、老幹部跨過鴨綠江,見識了美軍飛機,就知道小鬼子和國民黨那點飛機不算什麼了:
小鬼子的飛機撐死就一兩架,注意防空躲一躲就行了,國民黨的飛機比小鬼子多,但技術差遠了,也怕死,我軍組織地面對空掃射一陣,甭管打不打得著,國民黨飛機打死也不敢飛來轟炸了。
美國飛機就不同了,有的部隊把汽車開到路邊地裡,用地裡的玉米秸子蓋上,就像一堆堆玉米秸子似的。在國內常這樣對付國民黨飛機。
這招對付美軍飛機不行了。美國鬼子的飛機多,而且太猖狂,飛得低,捲起的風把老鄉房頂上苫的稻草都刮跑了,那汽車立刻就露餡了,一頓機關炮、炸彈,燒成鐵骷髏。
到了晚上美軍飛機就沒轍了吧?還是高興太早了,志願軍黑夜隱蔽在玉米地裡,月亮好的話還能看到夜航機的影子。打仗的時候,地面發射照明彈,夜航機根據照明彈指引對我軍狂轟濫炸。不少戰士納悶:“美國鬼子和我們一樣,晚上不睡覺呀?”
美軍飛行員技術也厲害,戰鬥機白天鑽山溝,說貼著地皮飛是誇張,在山上能看到飛行員,飛機栽歪著膀子,像查戶口,路上有隻個黃牛也追著打。
一來幾架、十幾架,這批走了那批來,老鴰似的。朝鮮地名,大部分都是面呀裡呀洞的,志願軍南下的時候,開頭還能看到些村鎮,後來幾乎都黑乎乎的,就剩些房框子了。到了平壤,發現被炸得一塌糊塗,真成“平壤”了。
型號不一樣,官兵都給起個外號。F80噴氣式戰鬥機,兩側各有一個副油箱,叫它“油挑子”。野馬式戰鬥機叫聲特別刺耳,鬼哭狼嚎似的,叫它“黑寡歸”。P51偵察機的頭是紅色的,叫“紅頭蒼蠅”。炮兵校正機飛得慢,成天在頭上哼哼,就成了“老病號”。
對志願軍威脅最大的還是B—29轟炸機,這種飛機喜歡在萬米高空投放凝固汽油彈,到地面後竄起一團火苗,像幹不幹、稀不稀的小米飯似的,濺哪哪著。濺到身上,不能撲打,也不能用水澆,在地上滾,用被子、毯子把人裹起來。
而我軍的八五高炮射程僅有8000米,打上去的炮彈只能一股煙一股煙在它下面爆炸,連撓癢癢都算不上。
因為美軍飛機活動十分猖獗,因此朝鮮戰爭的最大特點,是難說前方後方。
部隊行軍,設營的先走。在國內是號房子,看中哪個房子,讓地方幹部跟老鄉做做工作,一般都能住上。在朝鮮就不同了,得把防空考慮進去,不能住房子,必須得看山溝。看山勢、地形,選林子密、便於隱蔽的溝溝岔岔,劃分區段,這個連在這條山溝,那個營在那幾條山溝。
部隊到了,放下裝具,揮鍬掄鎬挖防空洞,掘進式,半掘進式。冬天,山野冰凍如鐵,一鎬下去一個白點,那也得挖,起碼要挖個能容身的坑,睡覺、防空。有時剛挖完,來命令又走了。
有志願軍老人說,槍響打仗,槍不響挖坑。在前線是挖工事,在後方挖防空洞。入朝大半年,打了五次戰役,平均一天挖一個吧。
偵察連通常走在前面,經歷的第一次就多。敵人在飛機上廣播,聽純正的漢語,搞心理戰。連長向118師師長鄧嶽彙報,鄧師長以為連長忽悠他玩:“不可能,老美還會說漢語?飛機上還能喊話?”後來習以為常了。
當然,志願軍也不是吃乾飯的,坐等著被老美飛機炸,你炸我,我就算武器不好,也要想辦法教訓你。
“來了!來了!”步槍、衝鋒槍和輕重機槍的槍口,就衝著飛機飛來的方向仰起來。“跑了!跑了!”一陣急射後,這聲音既有慶幸,也有失落、遺憾。“打著了!打著了!跳傘了!”大家就呼喊著,向著降落傘飄落的地方跑去抓俘虜了。
40軍在各次戰役中,都有用輕武器擊落擊傷飛機的戰例。無論美軍怎樣報復,那飛機再也不敢表演“空中雜技”了。有時槍一響,飛行員一慌,一團火光,一聲巨響,飛機撞山頭了。
第三次戰役後,部隊在逍遙洞、議政府地區休整。354團3營副營長徐忠海,對機炮連82炮排副排長李德福大喊:“走,咱倆逗老美去。”
兩個人砍些木頭、樹枝,在山坡上搭個棚子。兩人剛到對面坡上坐定,兩架“油挑子”——F80來了。第一架俯衝下來,機關炮打得煙塵沖天,棚子沒倒。第二架咣咣咣又是一陣機關炮,拔高後在空中轉了一圈,“得勝”回朝了。
兩個人看得這個樂啊,李德福差點笑岔氣兒,說咱們再弄一個。徐忠海說天色不早了,明天咱們再來陪老美玩。
352團3營機槍連,在陣地周圍設定一些假目標。幾架飛機見了,魚貫式俯衝下來。機槍連10餘挺重機槍一齊開火,飛機立刻炸了營,有的立即爬高,有的拖著黑煙逃之夭夭。
志願軍首批入朝部隊是秘密出國,為了保密,志司開頭不讓打飛機,後來底下有人片面理解“防空”,擔心敵人報復,過於強調“藏”了。敵人也真報復,你打他一下,一會兒飛來一群,把一條山溝炸得烏煙瘴氣。
那也得打,進攻是最好的防禦,你越不打,他就越猖狂。在地上跟天上鬥,天然地被動,明顯吃虧。可當年紅軍和八路拉隊伍時,長矛、大刀和一些破爛槍支,對鬼子和國民黨的飛機、大炮、機槍、坦克,不一樣是明擺著吃虧嗎?
等咱們有了機槍、大炮,那敵人除了人又都成美國貨了。如果怕吃虧、怕犧牲,這仗就不能打了,就沒有這支軍隊了。
這是一場不對稱的戰爭。陸地、天空、海洋,後兩者都是對手的,志願軍只佔有三分之一的空間陸地。時間不到一半,白天美軍飛機到處炸,夜間也不好說全部是志願軍的,只有飛機難以出動的風雪天,志願軍才佔天時優勢。
世上沒有千年老大。有朝一日,美軍沒了海空優勢,不知將會怎樣作戰。而從建軍之日起,中國共產黨的武裝力量,就是在這種不對稱的戰爭中成長壯大的。
解放戰爭後期,地面上的武器裝備與對手對稱了,四野甚至優於對手了,空中、海上仍是國民黨的天下。那又怎麼了?飛毛腿飛不到天上,木船把兵艦衝打得稀里嘩啦。
如果對稱的話,美軍還會來朝鮮,中國軍隊還用過江嗎?
一些老人甚至說:“不用對稱,只要有美軍一半的海空實力,過江就往南推,就把聯合國軍,也就是美軍,推到巨濟島,推到大海里了。”
“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橫戈馬上行。”
中國軍事辭書編撰專家、離休前為軍事科學院研究員的李英,當年是40軍汽車營1連副指導員、黨支部書記,雖說看起來文質彬彬的,可卻敢手握方向盤,在崇山峻嶺的山路上,與美軍飛機打游擊。
李英有個絕活——不用眼晴,一聽聲音,就知道來的是“油挑子”“黑寡婦”,還是“紅頭蒼蠅”“吊死鬼”,是高空,還是低空,是路過,還是要發起攻擊。也就明白應該隱蔽,還是坐在駕駛室裡安然不動,或者不理它,繼續開進。
飛機白天鑽山溝,晚上瞄燈光,還能把黑夜變白晝。幾顆照明彈下來,山野瞬間通明,山路上有時會形成兩三公里的照明線。
飛機在頭上盤旋,照明彈掛在前面,這時要立即停車,或調轉車頭尋地方隱蔽。照明彈正在頭上,刻不容緩,全速透過。
照明彈在後面,也要全速向前,隱入黑喑。照明彈多,照射時間長,必須隱蔽。汽車被擊中起火,要不顧一切救火,把車開到路邊,或者推到溝裡,以免堵塞道路。
開燈駕駛,引來飛機,閉燈行駛,驚心動魄。山路崎嶇,七拐八繞,一些路段下面就是懸崖、深淵。白天上路都讓人提心吊膽,更不用說夜間,還要閉燈駕駛了。
汽車營另一位老司機崔景廷,沒啥文化,可本事挺多,在朝鮮開汽車從不閉燈駕駛,受到的攻擊自然就多,卻安然無恙。1連出國時的50輛大道奇卡車,就他那輛開回來了。
請他談經驗,他說飛機追著俺打,有時炮彈、炸彈前後左右爆炸,也挺害怕的。它在天上飛,俺在地上跑,俺跑不過它,跟它鬥心眼。它不是看到俺了嗎,俺突然關燈了,它就抓瞎了。估摸著它要動手了,俺一個急剎車,就把它甩前邊去了,俺再加大油門猛跑。等它轉過身來,俺已經找個地方藏起來了。
沒讀過書的老崔不善言談,師範畢業的學生官李英,從中悟出個最普通、直白的真理:美軍飛機每分鐘可以飛16公里,而且可以任意馳騁。我們汽車每分鐘只能開1公里,而且只能在一條道上跑,這天上地上的差距實在太大了。可只要抓住幾個關節點,就有空子可鑽,長處與短板就能互換。
之前,老崔不想連累別人,別人也不願跟他出車,老崔一直跑單車。推廣他的經驗,1連先後出現10多個像老崔一樣的功臣、英雄。
天上雜技,地上絕技,這場戰爭培養、鍛鍊了一批世界頂尖的汽車駕駛員。
一次在山上防空,李英看到飛機在打公路上的壞車。第一次攻擊,未見車起火,第二次還是一樣,飛機抖抖翅膀,怏怏地飛走了。李英覺得有門兒。
之後,空曠地帶,無處藏身,就把油箱汽油放出來,電瓶卸下來,再把車廂板拆掉,車頭蓋揭開,明晃晃停在公路上。飛機見了,以為是壞車,不理睬。有的掃一梭子機關炮,見沒反應,也走了。
第三次戰役,部隊在1951年元旦突破三八線,汽車營直接隨部隊行動,不能開燈駕駛。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時刻,滴水成冰,呵氣成霜,擋風玻璃一律支起來,司機就那麼坐在駕駛室裡,一半人凍傷,一些人致殘,一些人在炮火下犧牲。
天地鬥,汽車兵與飛機過招的頻率,遠遠高於步兵。汽車目標大,笨重,飛機來了,不能像步兵那樣隨即隱蔽防空,傷亡率也大大高於步兵。汽車兵成為志願軍中最危險的兵種,據說平均戰鬥壽命只有一年。
第四次戰役,1連裝上10車彈藥,為插入敵後的118師進行補給。50多公里,天黑出發,午夜前必須趕到,如今高速公路用不上半小時。
李英帶首車,聽到防空哨槍響,立即熄燈隱蔽。越著急,槍聲越響,不理它了,閉燈開進。眼看就要完成任務了,或者就是完成任務了,因為首車已到前沿陣地了,司機小范犧牲了。這回不是天地鬥,而是來自對面美軍陣地上的子彈。
1951年7月,朝鮮北部特大洪水,鐵路、公路橋樑多被沖毀,美軍又發起“絞殺戰”,空中力量主要用於封鎖志願軍後方交通線,前送物資更加困難。可要想志願軍陷於無糧無彈的境地,又怎麼可能呢?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40軍的先行官是李英,率一個排18輛滿載高粱米的汽車,先於部隊過江,去熙川建一個屯糧點。汽車司機的兒子李英,駕駛技術是一流的,勇敢和智慧也是一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