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626年,秦穆公去世前五年,楚成王死了。
楚成王在位四十六年,親眼見證齊桓公和晉文公相繼稱霸,宋襄公和秦穆公躍躍欲試。
召陵之盟,與齊桓公分庭抗禮的是他;城濮之戰,與晉文公一決雌雄的是他;綁架宋襄公,又在第二年把宋軍打得滿地找牙的,還是他。春秋前期爭霸史,到處都有他的影子。
英雄一世的楚成王怎麼也沒有想到,他竟會死在自己親兒子手上。動手的這個兒子叫商臣,本是成王的太子。
沒錯,這起血案又跟繼承王位有關。翻開史書,凡是跟弒君相關的案件,九成以上與繼承最高權力寶座相關。
歷史上如明末崇禎帝那般不好女色的君主鳳毛麟角,斷袖之癖除外。隋文帝獨寵皇后,是因為獨孤皇后太霸道。500多位皇帝中,只娶一個老婆的皇帝,僅明孝宗弘治帝一人而已。
楚成王概莫能外,妻妾成群又愛屋及烏,結果自然也是犯了跟周幽王同樣的錯誤。公元前626年,楚成王決定廢掉商臣,另立寵姬之子為儲。商臣證實訊息後,求教於自己的師傅潘崇。
潘崇問:讓位服軟,做得到嗎?
商臣說:做不到。
潘崇又問:流亡國外,做得到嗎?
商臣又說:做不到。
潘崇再問:那麼,幹一件大事,做得到嗎?
商臣說:做得到。
於是,十月,商臣帶兵包圍了王宮,逼楚成王自殺。成王提出吃了熊掌再死,也不被批准。成王無奈,只好自縊。成王死後,最先定的諡號是“靈”。這是“惡諡”,比如晉靈公、鄭靈公,都是既為君不道,又死於非命。因此成王死不瞑目。無奈之下,改諡號為“成”,這才閉眼。(見《左傳·文公元年》)
商臣即位,是為楚穆王。穆王雖然人品有問題,但是在當王這件事上卻要比他的父親成王更優秀些。穆王在位十二年,盡力改變了楚國在城濮之戰後的劣勢,先後滅亡江國、六國、蓼國等國,進一步控制江淮地區;攻打併迫使鄭國與楚國請和;攻佔陳國壺丘;平定鬥宜西、仲歸叛亂。可以說,穆王去世時,是把一個即將成功的霸業,交到了兒子手上。
穆王的兒子,就是大名鼎鼎的楚莊王。公元前613年,楚莊王繼位。三年之間,不理朝政,不出軍令,一味驕奢淫逸。不作為也就算了,還要立塊牌子表示“進諫者,殺毋赦”。大夫伍舉(伍子胥祖父)忍無可忍入宮進諫,莊王卻左手抱著鄭姬,右手摟著越女,嬉皮笑臉地坐在樂隊中,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
伍舉問:“有一隻鳥,三年不飛不鳴,是什麼鳥?”莊王答:“三年不飛,飛將沖天;三年不鳴,鳴將驚人。”可是過了幾個月,莊王依然故我。
大夫蘇從忍受不住,又來進諫莊王。莊王聽完大怒,斥責蘇從:“你是想死嗎?我早已說過,誰來勸諫,我便殺死誰。”蘇從回答:“如果殺了我能讓君上賢明,這正是我的心願啊!”莊王聽完站起來,動情地說:“大夫的話都是忠言,我必定照你說的辦。”隨即,莊王便傳令解散了樂隊,打發了舞女,決心要大幹一番事業。(見《史記·楚世家》)
收心之後的楚莊王果然一鳴驚人。公元前611年,聯合秦國和巴國滅庸。公元前608年,又聯合鄭國侵陳侵宋,後來更命令鄭國痛打背楚降晉的宋。可見這時鄭國已經成了楚的小弟,晉國則由於靈公被殺國內動亂,無暇多顧。公元前606年,楚國討伐陸渾戎,把隊伍開到了周王室的眼皮底下,要在周都郊外閱兵。
外強中乾的周定王只能捏著鼻子,派王孫滿犒勞楚軍。楚莊王志得意滿,竟向王孫滿問起九鼎的大小輕重。九鼎傳說乃夏禹所鑄,使用的青銅則來自天下九州,象徵著夏對各部落國家和部落聯盟的領導權。後來夏桀失德,九鼎遷商;殷紂失德,九鼎遷周。九鼎實際上是王朝最高權力的象徵。莊王問鼎,幾個意思?
王孫滿義正詞嚴,告訴楚莊王:關鍵在德不在鼎。現在周德雖衰,卻天命未改。鼎的大小輕重,還是不問為好。楚莊王聽了,一言不發,收兵回國。(見《左傳·宣公三年》)
其實楚莊王心裡知道,霸業的完成,既不在鼎,也不在德,而在實力。有實力,才有資格問鼎之大小輕重。沒有實力,徒惹人笑話。怎麼才能讓別人覺得有實力?楚莊王的答案是不停的戰爭。
公元前601年,滅舒國。公元前599年,伐鄭,晉楚穎北之戰。公元前598年,以陳國大臣夏徵舒為亂之名伐陳,誅殺夏徵舒。公元前597年,再次伐鄭。晉楚爆發邲之戰。公元前595年,圍宋之戰。看看這一長串的戰爭目錄,戰爭狂人實至名歸。其中邲之戰和圍宋之戰使楚莊王成就霸業。
邲之戰,是城濮之戰後晉楚兩國的第二次大戰。春秋與戰國有一個很大的區別在於戰爭目的。戰國時戰爭的目的是兼併,就像大魚吃小魚,吃下去就不會再吐出來。春秋時戰爭的目的是爭霸,就像黑社會爭地盤,拼的是誰小弟多,小弟越多話語權越大,也就是老大。鄭、宋、陳、魯等中小邦國夾在晉、齊、秦、楚等大國之間,只能是誰拳頭大就跟誰走。
可是,中小邦國當牆頭草的結果,是捱打的次數更多。因為沒有哪個大哥會容忍小弟背叛,也沒有哪個小弟是大哥虎軀一震就能懾服的。小弟不服,被大哥打;服了,要跟大哥去打別的小弟;服了之後改投新大哥,又要被舊大哥打。這就導致作為緩衝地帶的中小邦國反而成了戰爭的高發地,尤其是兩個中等邦國鄭國和宋國。據統計,春秋時期,鄭國參戰的次數是七十二次,宋國則是四十六次。
鄭國和宋國是世仇。宋國是殷商的後裔,國君子姓。鄭國始封之君鄭桓公,是周厲王之子,周宣王之弟,國君姬姓。兩個邦國是鄰居,互相看對方不順眼,動不動就約個架,從春秋開始就沒消停過。等到晉楚爭霸階段,大家都要選邊站隊,兩國都遵循一個原則,就是不跟對方在同一陣營。
城濮之戰時,晉、宋在一邊,楚、鄭在另一邊,結果是晉獲得了勝利。戰後鄭國依附於晉國,宋國就跑到楚國一邊去了。公元前610年,鄭國追隨晉國、夥同衛國伐宋。公元前608年,宋國挨不住晉國的毒打,從了晉。宋國從晉,鄭國就從了楚。楚莊王見宋國叛變,就起兵伐宋。晉國為了救宋,就起兵伐鄭。楚國為了救鄭,在北林跟晉國打了一場遭遇戰,俘虜了晉國大夫解揚(後來釋放)。鄭國則在第二年(公元前607年)奉楚國之命伐宋,大獲全勝,俘虜了宋國執政華元(後來逃走)。
宋國被鄭國欺負,此時宋國的老大晉國自然要為小弟出頭,一連幾次伐鄭,一直打得鄭國投降。鄭國投降晉國,楚國當然要教訓他。於是,從公元前606年起,楚國接二連三伐鄭,也一直打到鄭國投降。不過這次楚莊王決定教育一下鄭國這棵牆頭草,便在公元前597年春天將鄭都團團圍住。
被圍的鄭人進行了占卜,然後在太廟裡和城牆上大哭。三個月後,鄭都淪陷。鄭襄公光著膀子牽著羊,遞交了投降書。前來救援的晉國三軍咽不下這口氣,與楚軍開戰,結果被打得一敗塗地。這就是邲之戰。(見《左傳·宣公十二年》)
有邲之戰,才有後來的宋之圍。公元前595年,楚莊王同時派出兩個使節,分別出使晉國和齊國。出使晉國的,要路過鄭國;出使齊國的,要路過宋國。莊王卻吩咐二人,不得向鄭宋兩國借道。這就是故意挑事了。因為即便是周王的使節,路過撮爾小國,也要借道,以示對該國領土和主權的尊重。
鄭國剛剛被打服,使節不用擔心。宋國就不行了,兩年前,晉、宋、衛、曹剛建立攻守同盟。盟約規定,如果有誰被欺負,當共救之,叫“恤病”;如果有誰背叛同盟,則共討之,叫“討貳”。這個盟約,宋國執行得很到位。面對楚人的蠻橫無理,宋國執政華元說:途經我國而不借道,這是把我國看作他們的邊陲小鎮,等於是亡國。得罪楚人,引來兵禍,也是亡國。如果結果都是亡國,那就寧肯死得體面而有尊嚴。宋國人選擇硬剛,結果楚國使節申舟被殺。
楚莊王聞訊,一甩袖子就往外衝,隨從們追到前院才送上鞋子,追到宮門才送上佩劍,追到街上才扶他上車。氣得發抖的楚莊王,下令立即發兵圍宋。被圍的宋人依約向晉國求救。然而讓華元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因為邲之戰的失利,晉國這回做了縮頭烏龜,只派了在北林被楚人俘虜過的大夫解揚去安撫忽悠宋國。
可惜解揚在路過鄭國時,被鄭人抓獲送進楚營。楚人用重金賄賂解揚,要他去送假情報。解揚三拒不成,只好答應。然而當解揚登上樓車向宋都喊話時,喊出的卻是:宋國弟兄們頂住!我軍全部集結完畢,馬上就到!
上當受騙的楚莊王勃然大怒,下令要殺解揚。莊王對解揚說:出爾反爾,什麼意思?非我無情,是你無信。上刑場吧!
面不改色的解揚說:君能釋出命令,叫義;臣能完成使命,叫信;以誠信實現道義,叫利。義無二信,信無二命,哪有同時完成兩種不同使命的?一個使臣受命而出,使命就是生命,又豈能被人收買?先前應付君上,只不過為了把寡君的話帶到宋國。這才叫作守信。
這番慷慨激昂的陳詞,使得解揚逃過一劫。同時楚人軍糧已盡,也熬不住了,莊王只好下令收兵。眼瞅著宋國就要得救,申舟的兒子卻跪在了莊王的馬前。申舟當時明知必死無疑,也要硬著頭皮前往宋國。一方面是因為王命難違,另一方面也因為莊王曾經誇下海口。現在,申舟已慷慨赴死,莊王卻言而無信,這可咋辦?
楚莊王無顏以對申舟之子。這時,楚國的一位大夫出了個主意:在宋國的郊野蓋房子,修水利,開荒種地。總之,就是要給宋人傳遞明確的資訊:申舟之仇,非報不可。你們一天不投降,我們一天不走;一年不投降,一年不走;一輩子不投降,一輩子不走。宋人聞訊,欲哭無淚。因為宋都被圍已經八九個月,城中早已顆粒無存。國人只能交換孩子殺了吃掉,拆解屍骨作為燃料。哪裡還能堅守?
這時,能救宋國的只有他們自己。關鍵時刻,曾被鄭國俘虜的宋國執政華元挺身而出,趁夜潛入楚營,把楚軍統帥子反從床上叫了起來。華元說,寡君派元來實言相告:敝國彈盡糧絕,只能易子而食,析骸以炊,但是即便如此,要我們簽訂城下之盟,無異於亡國,斷然不能。如果貴軍能夠後退三十里,惟命是從。
楚人震驚了。他們退軍三十里,與宋國簽訂條約,相約“我無爾詐,爾無我虞”,並以華元為人質。至此,鄭、宋皆從楚,楚霸業成。(見《左傳·宣公十四、十五年》)
晉楚爭霸,是春秋中期的主旋律。不過,公元前591年後,隨著楚莊王去世,這種爭霸的模式逐漸擴充套件到長江下游,這場爭霸的大戲即將進入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