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同時代人的秘書
——記張一弓

作者：常平安

“老張，你每天寫多少字？”一位農民兄弟問張一弓。
“一兩千，有時寫一萬多。”
“一個字多少錢？”
“大概一分左右吧！”
“咦，還不少哩。”
“是的，不過，我一到天明就全部劃掉了。”
“唉！那太可惜啦。你咋不留著咧？”
……
一、“我要當作家”
一提到張一弓的名字，一定會有人說：不就是那個四十年前，手裡拿著在一次英語演講比賽中獲得的一本裝潢精美的《聖經》，像一位虔誠的聖教徒一樣，煞有介事地攤開，用壓低了的顫悠悠的長腔對同學們說：“你們都是我的兒子——上帝說”，從而使人群譁然的張斑斑嗎？不就是那個多次站在中短篇小說領獎臺上微笑著向人們深深鞠躬的張一弓嗎？不就是那個和曾經在電影《葉塞妮亞》中飾演女主角從而贏得中國廣大觀眾喜愛的墨西哥大明星一起合影並捱得那麼近的西裝革履頗有紳士風度的張一弓嗎？是的，正是他。
讓我們慢慢拉開他的人生的序幕吧！
張一弓，祖籍河南新野，一九三四年出生於開封。父親張長弓早年搞小說創作，靠自己的努力，三十八歲時，成為河南大學文學院的一名教授，後為戲曲文學研究的專家。當自己的次子誕生後，先生給他取名斑斑，欲讓兒子的人生具有斑斕的色彩；後易名木乙弓，又希望兒子像李闖王喜歡的木乙弓那樣堅硬、柔韌。然而，後來兒子卻輕易地把“木乙”字改成“一”字。據說，僅僅是為了簡便。在家庭的薰陶下，年幼的斑斑從小便與文學結下了不解之緣。上五年級的時候，他就連著寫了不少詩文。後來，由於戰亂，他隨家流落到陝西寶雞農村，並進了難童收容所讀書。這段生活，給他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後來，他根據那段生活，“出版”了第一部小說集，並親自設計了封面插圖：下面是幾道平行直線組成的大海，上面是用圓瓶蓋描出的幾個半圓形的雲彩；在大海與雲彩之間，是幾隻海鷗；大海邊上，立著兩個觀海的少男少女。封面上，還粗粗地描上了“張斑斑文集”幾個字樣，封底上還赫然寫著“版權所有，翻印必究”。誠然，在這張斑斕的畫圖上，編織著一個作家的夢。
抗戰勝利後，他回到開封上了中學。那時，他更加喜愛文學，如飢渴地閱讀了大量 中外名著。一九五0年，開封市高中舉行的一次文學寫作比賽中，他的一首長詩獲得全校第一名，從而給他以極大鼓舞。那時，他還喜歡畫畫，也想當演員。他曾經演過《兄妹開荒》中的妹妹。父母在兒子身上看到了希望，盼他將來能到大學深造。一九五0年底，《河南大眾報》要向開封高中吸收高材生。這時，張一弓對父母說：“我要當作家。”他認為，作家不一定要上大學，何況許多作家是記者出身。於是，從一九五一年初，十六歲的“娃娃記者”便開始了自己的寫作生涯。
那時的張一弓，充滿青春的火力，奔波在農村，廣泛地接觸農民，寫出了大量的反映土地改革和合作化運動的新聞、通訊。然而，天有不測風雲。在“大躍進”的聲浪中，他這個自以為思想激進的小人物，卻被視為右傾保守派，從而受到非議和指責。那時，他的母親被“補”劃為右派。一連串的打擊，並沒有使張一弓消沉。他就是這麼一個人，總是相信美好，即使沒有，也要去編制一種虛幻。一九五九年，他的《母親》等作品在《長江文藝》等刊物上相繼問世後，卻因此招來了橫禍：描寫了勞動人民思想美德的作品，被說成是宣傳人性論的黑典型；由於寫的是《母親》被批成是為其右派母親唱讚歌。在這樣一個扭曲靈魂、扼殺真理的魔障下，他和許許多多的被歷史命運扼住咽喉的人一樣，帶著滿腹的怨憾，不情願地擱下了手中的筆。
張一弓終於沉默了。

二、新的開始
一個人的生活道路是很難料定的，長期的記者生涯，使張一弓不再滿足於僅僅用筆反映社會的要求，而希望能直接參與到改造社會的鬥爭生活中去。然而，在那個動亂的歲月裡，熱情、赤誠、善良的願望，在實踐中無情地被扭曲、變態；他的思想行為，也曾一度被引上悖逆於情理的軌道。當他清醒過來，發現自己在書本上和生活中獲得了思想的認識，在歷史的檢驗面前露出了破綻的時候，無情的歷史奪去他幾度美好的時光。有人說，挫折給弱者帶來的是消沉，給強者帶來的是思考。當歷史經受了嚴峻的考驗，又呼嘯著前進的時候，張一弓既沒有帶著羞愧和憂傷退出歷史潮流，更未陷在歷史的泥沼中不能自拔。他和許許多多的同難者一樣，思索著、反省著。他尋找著一個新的希望，希望自己像淘金人那樣，毫不吝惜地去過濾和淨化自己思想中的雜質，淘出一粒粒閃光的金子。
當張一弓經過了對以往教訓的思索之後，作家的夢又重新高翔在他的思維空間裡。這時，文學的新崛起，強烈地震撼著和吸引著對文學長期害著“單相思”的張一弓，使他“變得不可忍耐”了。他激動得流下了眼淚。於是，他把一段嚴酷的歷史留給他的一個不可消滅的記憶推上了筆端，奉獻給人們一部《犯人李銅鐘的故事》，從此開始了他“同時代人的秘書”工作。這時，人們才發現，這位“秘書”，正是那個捧著《聖經》，在同學面前戲謔的張斑斑；正是那個在抗戰逃難寄居福音堂時，一邊表現出柔順和乖巧每日唱詩，一邊卻和姐姐一道偷摘福音堂的葡萄的張斑斑；正是那個當父親的知友家聚時，總用土洋混合的方式，先用英語怪聲怪調地唱兒歌，後用豫西鄉音扯直嗓子唱河南曲子《胡二姐開店》的張斑斑；正是那個經歷戰亂憂患，童聲稚氣地發表抗戰募捐演說的張斑斑；正是那個做了幾十年記者，關進牛棚還會為毛主席詩詞“望斷南飛雁”譜曲的張斑斑。
張一弓終於完成了已久的作家的夢，開始了他的文學生涯。

三、在沃土中耕耘
一九八0年初，張一弓結束了長期的記者生涯，被調到登封縣盧店公社任副社長。“有心”的張一弓，把自己深埋在這塊沃土裡，從而獲得了一個觀察和了解新時期廣大農民的新天地。在這裡，他時刻關注著農民的歷史命運，觀察各種人物在新的歷史舞臺上的不同表演、所作所為和心態變化。在試行“包產到戶”的第一個豐收季節，農民們圍繞著一些關切的問題發生了激烈而尖銳的論爭。在張一弓蹲點的那個大隊，幾乎每戶社員都在焦灼地期待著歷史的一次新的裁決。當著張一弓的面，四位女社員哭訴著，要他在承包合同上“再咬個牙印”；一位中年漢子氣惱地宣言；他要加高院牆，關上大門，在院子裡打場，誰敢拿走他的超產糧，他就跟誰拼命；一位歷來不被人們注意的“實受貨”，由於超產噸糧而贏得了人們的尊重；而一位習慣於不勞而獲的大隊幹部去菜園私摘青菜時，受到了承包者當面指責……正是這場深刻的變革，使張一弓激動不巳，處於高度的亢奮之中，從而又燃起“幹一幹業餘作者”的慾望。
然而，當各種內外因素使張一弓感到“惶恐”，並躊躇不前的時候，鄰近公社發生了一個悲劇：一對勤勞、善良的農民夫婦，因幹部推翻聯產合同，奪走了他們即將到手的超產糧，一起喝煤油自殺了。這件事極大地震動了張一弓，一種強烈的社會責任感促使他毅然決然地拿起了筆，寫出了《趙钁頭的遺囑》這樣一部展示農村變革過程中新的矛盾和人物的中篇小說。
正是這樣，張一弓把“聽從時代的召喚”、“追隨農村變革的腳步”當做自己的信條，一钁頭一钁頭地開拓著。

四、他是“做鞋”的
創作上的成功，使張一弓又一次轉入了文化界。一九八二年，他被調到登封縣文化館任副館長。一九八三年，調河南省文聯從事專業創作，並被吸收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雖此，張一弓從未忘記孕育他成長的那塊沃土。他說：“我很懷念位於中嶽嵩山之麓的登封縣。在那裡，我參加了以實行聯產承包製為主要標誌的農村變革，經歷了我國農村由自給半自給農業經濟向大規模商品生產發展的最初轉變。”他一系列作品的問世，無不帶著這塊土地的泥土氣息。一次，張一弓到一位農民家裡去採訪，那位老農問他是幹什麼的。他說：“我是作協的。”“你都做啥鞋？”老農又問道。他順水推舟，說：“我啥鞋都做。”於是，他們攀談開了。後來，張一弓就把自己的創作比做做鞋子。他說他曾經做過“五雙鞋”：《犯人李銅鐘的故事》、《黑娃照相》、《尋找》、《流淚的紅蠟燭》和《流星在尋找失去的軌跡》。
有人說，張一弓的小說是“尋找文學”。作家毫不掩飾地說，我的作品是在“尋找”：五十年代，母親尋找自己的兒子（《母親》）；六十年代初，李銅鐘為鄉民們尋找生路（《犯人李銅鐘的故事》）；八十年代，人們仍在尋找，白雪花尋找失去的愛情（《流淚的紅蠟燭》），馬套尋找失去的錢包（《尋找》），宋福旺尋找失去的“軌跡”（《流星在尋找失去的軌跡》）。幾乎每部作品都在“尋找”，同時，每次尋找也都刻下了一個時代的印記。
張一弓外出，總喜歡帶上那個香港親戚贈送給他的多功能的行動式收錄機，用這個小玩藝兒清晰地裝下農民兄弟的聲音，裝下自己的思考，裝下自己尋找的一切。

五、“我是在自討苦吃”
《犯人李銅鐘的故事》奠定了張一弓成為作家的第一塊基石。然而，小說更大的意義還在於，它為我國新時期文學增添了一朵瑰麗的鮮花。李銅鐘的形象是我國當代文學中一個具有特殊意義的典型。在我國現代、當代文學史上，有多少作家曾經寫過多少個英雄人物，而張一弓以驚人之筆塑造了李銅鐘這樣一個流光溢彩的聖者和殉道者的形象。有人把李銅鐘比做希臘神話中的普羅米修斯。然而，普羅米修斯犧牲的只是他的肉體，他的靈魂卻因此得到了昇華。他成了“救世主”，成了神，贏得了人民的永久敬仰。而李銅鐘則不然，他不僅犧牲了早已殘廢的肉體，而且還犧牲了自己最寶貴的政治生命。他進了監獄，成為一個“犯人”。他拯救了人民，人民卻不能歌頌他，解救他，因為他是一個“犯人”，一個特殊形勢下的“犯人”。正是這樣一個“犯人”形象的誕生，開了新時期“反思文學”之先河，從而留下了一個歷史的餘音：李銅鐘是個腿部殘疾的退伍軍人，而“我們這些兩條腿的，難道不能把人間的事情安排得好一些嗎？”
然而，這部作品在作家心裡醞釀了整整二十年。在新時期的曙光照耀大地的時候，張一弓耐不住了，他激動地把自己的寫作想法告訴給自己的朋友。朋友聽了之後，好心地勸道：“一弓啊，你吃的苦頭難道還不夠嗎？”於是，他冷靜了，開始回憶起自己前半生所走過的道路。他想退卻，但一股強大的不吐不快的創作欲衝擊著他。他深知：打仗是要死人的，而且要死很多很多的人，但卻不能因為死人就不去打仗，該打的仗就一定要打。當看完他的稿子以後，有人對他說：“老張啊，你這不是在寫黨性和人民性的矛盾嗎？”他回答說：“不對，這是小資產階級狂熱性與人民性的矛盾。”話是這麼說的，這篇稿子從寫成到寄出竟間隔了四個月之久。其間，與其說是“修改”，毋寧說是在思考、在抉擇，思考和抉擇自己的生活之路，人生之路，寫作之路。更令人深思的是，作品寄出後，幾經輾轉，才艱難問世。
他終於成功了。是新的時代，新的政策給他開闢了一條雖艱難卻阻擋不了的路。然而，當作家回顧自己怎樣追隨農村變革的腳步，試圖做一做“同時代人的秘書”時，常常感到是在“自討苦吃”。
當一個作家成名之後，首先面臨的就是繼續提高的問題，或者如何保持自己的最佳“競技狀態”的問題。只要他重視自己的職責，那他就不會不想，不會不苦悶。張一弓不苦悶嗎？他難道不為保持和超過《犯人李銅鐘的故事》而大傷腦筋嗎？在他以後的創作道路上，政治與藝術，歌頌與暴露，吸收外來技法和表現民族特色等重大問題，等待著作家進一步去思考，並作出回答。總有一些人，靠著一兩篇作品成名之後，便飄飄然起來，從此不再深入生活，而是到處遊說，譁眾取寵，沽名釣譽。一位好心的同志也擔心張一弓會不會飄浮起來，並坦率地建議給他綁一塊“石頭”，讓他沉下去，飄不起來。張一弓領悟了，這塊“石頭”不是別的，正是對人民、對時代的責任感。於是，他愉快地把這塊“石頭”當做通靈寶玉收下了。他深感自己身上壓力和責任之重大，不得不避開那些應接不暇的“採訪”和“特邀”，躲起來進行埋頭創作。因此，他便被人說成是“架子大”、“難接近”。張一弓堅持著自己高傲的忍耐，用自己的作品，用自己赤誠的心，去感動人們，從而贏得了人們的理解和敬仰。他的作品表明，他的確是一位全力追求文學的現實性和深刻性的作家，既不去任意製造趨時的廉價品，也不為迎合某些人的口味而將粗製濫造的贗品塞給讀者。正因此，他又不免遭到一些人的誤解和非議，他的作品也不免被人看做是“急功近利”、“圖解政策”。張一弓不時被一些大大小小的議論所困擾，擔心重落入歷史曾經上演過的文學以“寫政治”、“寫中心”為惟一的老套子上。事實證明，張一弓以他嚴謹的創作態度，從真實的生活出發，從人物出發，小心翼翼地跨越了過去那種簡單化、庸俗化和圖解政治的道路，真實地反映了當代農村的現實生活。

六、作家的敏感、睿智和膽識
張一弓總是以他藝術家的敏感、哲學家的睿智、政治家的膽識，全力以赴地從生活的礦藏中真正把握時代的精髓，去發現周圍具有時代特色和個性的人物，並把這些人物放在時代的風口浪尖上和尖銳的矛盾衝突中進行歷史的篩選。值得稱道的是，他不僅在自己的作品中塑造了像李銅鐘、趙钁頭、高山蘭、白雪花、張黑娃、郭亮等一系列農民新形象，而且對那些尚處於萌芽狀態中的新的事物作出“預言”：在《關於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作出之前，《犯人李銅鐘的故事》就已經敲響警鐘，把一個悲壯的歷史問題擺在了人們面前；在推行聯產承包責任制檔案頒發之前，《趙钁頭的遺囑》就已經“一钁頭一钁頭地破了土，揭示了農村在新形勢下生產關係變化的歷史必然性；當《流淚的紅蠟燭》即將醞釀成熟的時候，報紙上正在宣傳《光棍坡飛來了金鳳凰》這類把經濟的富裕作為解決農民婚姻問題的惟一條件的通訊報道；當提倡發展大規模商品生產事件公佈之前，《火神》就已經燃燒起來，及時再現了處於急劇變革中的農村所面臨著的新矛盾；當社會主義漸趨深化的時候，《流星在尋找失去的軌跡》已經首當其衝地揭露了物質財富的積累和精神世界的追求互相頡頏的矛盾，而深入開掘了改革的另一側面。正因此，人們形容他小說的特點是：捷足先登，眼明手快。
有人說，張一弓是一個現實主義者。的確，他手中的筆常像新聞記者手中的照相機一樣，總能適時地按下快門，攝下生活中一個又一個新的人物和新的場景。也正由於這種追求，構成他創作的鮮明而又強烈的時代特徵。
有人說，張一弓是一個浪漫主義者，是一個“情種”。誠然，當他聽幾分鐘李後主的《虞美人》後，會有幾小時的“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的惆悵；當人們談起一件傷感的故事時，他竟然會像小孩一樣熱淚盈眶，激動不已。
其實，張一弓就是他自己，像一張張滿的弓，以全力追求他認定的目標，豪不放鬆。
一九八六年十月於鄭州航院（《中國當代作家風貌》北嶽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

作者簡介

常平安 ，號虛靜齋主；少林寺居士，法號延境。生於河南新鄭。1984年畢業於山東大學中文系。現為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河南省美協理事、河南省美協理論委員會主任、鄭州市美術家協會副主席、山東大學河南校友會會長、山東大學現代傳播研究所高階研究員。並擔任《美術學刊》雜誌總編、河南省美協《美術年鑑》副主編、河南衛視“華豫之門”書畫鑑評專家、公共頻道“翰墨緣”評論專家，以及多個大學的客座教授和兼職教授。

本人曾發表文學作品、書畫評論、新聞通訊數百篇，出版有《科技寫作概論》（合作）、《常平安硬筆書法》、《雅文化——書法世界》、《常平安書法》、《虛靜齋藝叢》等書。曾先後在聊城、濟南、新鄭、鄒城舉辦個人書畫展。

其書法工於楷、行、隸、草，尤以章草為最；繪畫工於花鳥，其“殘荷”獨樹一幟；美術評論，以見解獨到享譽畫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