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問大家:中國古代最好的小說是哪一部?毫無疑問,白話長篇小說《紅樓夢》;如果再問:哪部書與《紅樓夢》形式上互補,成就上媲美?那當然是文言短篇小說集《聊齋志異》。聊齋紅樓,一文一白,一短一長,形成中國古代小說的雙峰。《聊齋志異》不僅是中國文學的驕傲,還是世界文庫中的東方瑰寶,它經常讓漢學家驚奇。20世紀80年代,芝加哥大學教授九迪·蔡曾對我說:現在美國報紙上鋪天蓋地的文章都是教女人如何在男人面前保持性魅力,而在300年前封建閉塞的中國,蒲松齡竟然已經寫出了像《恆娘》這樣的小說!妻子利用性魅力打敗競爭對手,把丈夫牢牢握在手心。17世紀中國作家寫出可供20世紀美國婦女行為參考的小說,太神奇了。
《聊齋志異》是部神奇小說,其實它的作者蒲松齡的出生就有幾分神奇。
明崇禎十三年(1640)四月十六日夜間,山東淄川蒲家莊的商人蒲槃做了個奇怪的夢,他看到一個身披袈裟、瘦骨嶙峋、病病歪歪的和尚,走進了他妻子的內室,和尚裸露的胸前貼著塊銅錢大的膏藥。
蒲槃從夢中驚醒,聽到嬰兒的哭聲。原來,他第三個兒子出生了。“抱兒洗榻上,月斜過南廂”。蒲松齡的父親蒲槃本來是讀書人,因為屢考不中,棄儒經商,成為小康之家。蒲松齡青年時代在父親羽翼下安心讀書,跟朋友張篤慶、李希梅、王鹿瞻組成“郢中詩社”,孝婦河泛舟,大明湖遊覽,青雲寺讀書。但好日子沒過多久,25 歲時,他分家了。蒲松齡的兩個哥哥是秀才,兩個嫂嫂卻是潑婦,為了雞毛蒜皮的事整天鬧得雞犬不寧。蒲松齡後來能寫出那麼多精彩的潑婦形象,就因為他日常生活耳濡目染。家裡鬧得實在不像話,蒲松齡的父親說:“此烏可居耶?”只好給四個兒子分家。家分得很不公平,好房子好地都給哥哥分走,蒲松齡分了薄田20畝,農場老屋3間,破得連門都沒有。蒲松齡找堂兄借了塊門板,帶著妻子、兒子搬進去。他分到240斤糧食,只夠一家三口吃三個月。
為了養家餬口,蒲松齡開始了長達45年的私塾教師生涯。私塾教師是得不到功名的讀書人謀生的出路,但寄人籬下的生活很辛酸。蒲松齡寫的《鬧館》裡的教師和為貴向僱主承諾:我雖然是來教書的,但颳風下雨我背孩子,放了學我挑土墊豬圈,來了客人我擦桌子端菜燒火。簡直成全能僕人了。這當然有點兒誇張,但身份低微的農村私塾教師生活確實艱難,待遇不高,一年能拿八兩銀子就算不錯。而維持一戶莊稼人最低生活得20兩,這是《紅樓夢》裡劉姥姥算的。
蒲松齡30多歲時,四個孩子陸續出生,父親故去,老母在堂,他到了“家徒四壁婦愁貧”的地步,有時不得不賣文為活,替別人寫文章掙幾個錢,比如說寫封婚書,寫篇祭文,報酬不過是一斗米,或者一隻雞,兩瓶低檔的酒。蒲松齡最犯愁的就是怎樣按時交稅不讓催稅的人登門。當時官吏為了催稅,搞所謂“敲比”,就是把欠稅人拖到公堂上打板子,有時活活打死。蒲松齡為了交稅,要賣掉缸底的存糧,賣掉妻子織的布,甚至賣掉耕牛。他抱怨土地:怎麼穀穗不直接長銀子?蒲松齡多次寫自己的貧困。有首詩寫他看到市上賣青魚,很想吃,但是沒錢,只好“安分忘饞嚼”。青魚很便宜,是屬於平民
階層消費的,但是蒲松齡吃不起。他的《日中飯》寫全家沒有乾糧吃,煮了鍋麥粥,幾個兒子搶起來,大兒子先把勺子搶到手裡,到鍋底撈稠的;二兒子拿著碗叫著吵著跟哥哥搶;三兒子剛會走路,翻盆倒碗像餓鷹;小女兒站在一邊可憐巴巴看著父親。蒲松齡有首詞《甲寅辭灶作》,寫“到手金錢,如火燎毛”,一烘而盡,除夕祭灶,連肉都沒有,他懇請灶王爺不要因為祭神不豐到天上說壞話,風趣地說:灶王爺看不過去,就請上帝賜給萬鍾粟、萬兩金,一家老小活得光鮮,祭神也有錢,豈不兩相便宜?他的《除日祭窮神文》說:“窮神,窮神,我與你有何親,興騰騰的門兒你不去尋,偏把我的門兒進?……我就是你貼身的家丁,護駕的將軍,也該放假寬限施恩。你為何步步把我跟,時時不離身,鰾粘膠合,卻像個纏熱了的情人?”
在古代大作家裡,蒲松齡的平民特點很突出,貧困使他和下層百姓同命運,共呼吸,使他對吏治黑暗有深刻認識。
“文窮而後工”,艱難困苦,玉汝於成。康熙十八年(1679)春天,蒲松齡40歲那年,《聊齋志異》初步成書,蒲松齡寫了《聊齋自志》敘述創作過程。
《聊齋志異》初步成書這一年,蒲松齡到王村西鋪畢家坐館,設帳於綽然堂。東家畢際有是知州,蒲松齡尊稱“刺史”,畢際有的父親畢自嚴是明代尚書,也叫“白陽尚書”,畢家號稱“三世一品,四士同朝”。畢家甲第如雲,家裡有專門供尚書大人晾官服的“振衣閣”,有藏書豐富的“萬卷樓”,還有個佔地三畝、花木繁盛的石隱園。畢際有和地方大員、世家大族都聯絡有親。蒲松齡教書之餘,還要代畢際有應酬賀吊,接待賓客,代寫信札,但賓主融洽,待遇也較好。隨著兒子們長大,蒲松齡的生活基本擺脫了貧困。畢際有的兒子畢韋仲跟蒲松齡情同手足,畢際有去世後,畢韋仲一再挽留蒲松齡,蒲松齡在畢家整整待了30年,70歲才撤帳回家。
科舉失利的痛苦
蒲松齡一生科舉不得志,這不得志又恰好從少年得志開始。
清順治十五年(1658),19歲的蒲松齡參加科舉考試,在縣、府、道三試中名列榜首,成為秀才。錄取蒲松齡的是山東學道大詩人施閏章。清初詩壇號稱“南施北宋”,指的就是安徽的施閏章和山東的宋琬。施閏章給童生道試出的第一道制藝題是《蚤起》。“蚤起”這兩個字出自《孟子》“齊人有一妻一妾”。科舉考試的八股文形式上有嚴格要求,寫多少字,分哪些段,都有具體要求,更重要的是,內容要揣摩聖賢語氣,代聖賢立言。既然題目是“蚤起”,顧名思義,就應該模仿孟子的語氣,闡發《孟子》“齊人有一妻一妾”的文章本義,闡述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大道理。蒲松齡卻寫成了既像小品,又像小說的文章。文章開頭寫了一段,是文言文,用白話說出來就是:“我曾經觀察那些追求富貴的人,君子追求金榜題名的功名,小人追求發財致富,有些人自己並不富貴卻迫不及待地伺候在富貴者門前,唯恐見晚了。至於那些悠然自在睡懶覺、無所事事的人,不是放達的高人,就是深閨的女子。”這段話不像八股文,是描寫人情世態的小品文。接下來,蒲松齡走得更遠,幹
脆虛構起來,他寫齊人之婦如何夜裡輾轉反側,琢磨著追蹤丈夫,而且想“我得起來了”。寫到妻子決定跟蹤丈夫時對妾說:“你關上門吧,我走啦。”有人物心理,有人物獨白和對話,很像小說,怎能符合八股文要求?但是,蒲松齡遇到的是大文學家施閏章,愛才如命的施閏章。施閏章欣賞蒲松齡對人情世態栩栩如生的描寫,他加批語說蒲松齡“將一時富貴醜態畢露於(蚤起)二字之上”,還寫個批語:“觀書如月,運筆如風。”大筆一揮,蒲松齡,山東秀才第一名。
蒲松齡三試第一,名氣很大,躊躇滿志地走上了求仕之路。但他接連參加四次鄉試(舉人考試),都名落孫山。追根究底,施閏章對蒲松齡的賞識實際是誤導,蒲松齡用寫小品和小說筆法寫八股,雖然得到施閏章的讚賞,其他考官卻不會認可。他們都是用刻板的八股文做敲門磚取得功名,只會寫這樣的文章,也只欣賞這樣的文章。可以說,蒲松齡最初參加科舉考試就偏離了軌道。
蒲松齡31歲時到江蘇寶應縣給知縣孫蕙做幕賓,幕賓就是代寫公文書信的秘書。孫蕙的家離蒲家莊很近,蒲松齡三試第一後頗有些名氣,孫蕙邀請了他。南遊是蒲松齡平生惟一一次混跡官場,他觀察了官場的方方面面,也堅定了進入官場的決心。有一次孫蕙問他,你想仿效古時什麼人啊?他回答:“他日勳名上麟閣,風規雅似郭汾陽。”有朝一日我的名字能上凌煙閣,氣派像汾陽王郭子儀。這似乎很滑稽,明明是縣官請來處理文稿的文字秘書,卻說將來要做郭子儀那樣比縣官大得多的官!其實不難理解,蒲松齡如果不想青雲直上,他數十年如一日參加科舉考試是為什麼?
蒲松齡做了半個多世紀秀才。秀才是最低的功名,卻最辛苦,總得考試。各省學道任期三年,學道一到任先舉行秀才考試,叫“歲考”。歲考決定秀才的等級,考得不好降級,考到一等,才有了做廩生的資格。所謂“廩生”,就是享受朝廷津貼的秀才。廩生有名額限制,即使歲考一等,也得有了空額才能“補廩”。歲考第二年舉行“科考”,成績分六等,考前幾等可以參加鄉試,考五、六等降級。鄉試三年一次,納稅多的省可以錄取百名左右舉人。蒲松齡到底參加了多少次鄉試?從有關資料看,大約十次左右。也就是說,蒲松齡為了求區區“舉人”功名,用了不少於30年時間反覆參加歲試、科考、鄉試。實在太可怕也太可惜了。我們現在旁觀者清,當年蒲松齡卻當局者迷。因為,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科舉制度是下層知識分子改變人生命運的惟一出路。蒲松齡一直希望有朝一日金殿對策,光宗耀祖。他反覆練習,挖空心思琢磨寫八股文。現在傳下來的《蒲松齡集》裡有大量這類文章。40多歲時蒲松齡寫的八股文跟當年施閏章欣賞的文章已經很不相同。可是,他還是考不上!一方面,科舉腐敗,金錢和權勢越來越起作用;另一方面,蒲松齡很沒運氣。我們從他寫的詞看到他鄉試失利的具體情況。
鄉試考卷
康熙二十六年,蒲松齡48歲那年參加考試,拿到考題,覺得很有把握,寫得很快,回頭一看,天塌地陷!原來他“闈中越幅”了,違犯了書寫規則。科舉考試有嚴格的書寫規範,每一頁寫12行,每一行寫25個字,還必須按照頁碼1、2、3連續寫。蒲松齡下筆如有神,寫完第一頁,飛快一翻,連第二頁一起翻過去,直接寫到第三頁上了,隔了一幅,這就叫“越幅”,而越幅不僅要取消資格,還要張榜公佈,是件很沮喪很栽面兒的事。蒲松齡寫了首詞《大聖樂》描寫闈中越幅的感受:“得意疾書,回頭大錯,此況何如?覺千瓢冷汗沾衣,一縷魂飛出舍,痛癢全無。”他痛心疾首,無顏見江東父老。
蒲松齡雖然被鄉試折磨得如痴如狂,卻仍然不肯放棄,又為下一次鄉試做準備,寫了這些擬表:
《擬上加意養老,詔令天下年七十、八十以上者,各賜粟帛等項有差,群臣謝表》;
《擬上以“萬世師表”四字頒行天下黌(hónɡ)宮,仍制對廟碑文,御書勒石,命大臣齎至曲阜建立,群臣謝表》;
……
康熙二十九年,蒲松齡51歲時參加鄉試,頭場考完,被內定第一名,偏偏第二場考試他因病沒能考完。又是名落孫山!他的《醉太平》詞寫“倔強老兵,蕭條無成,熬場半生”,“將孩兒倒繃”,像有育兒經驗的婦人把嬰兒襁褓包倒了。年過半百的蒲松齡仍然不肯罷休,他的妻子劉氏比他看得開,勸他:不要再考了,如果你命裡有官運,早就出將入相了。山林自有樂地,何必一定要去聽打著板子向老百姓催稅的聲音呢?蒲松齡雖然覺得妻子說得不錯,卻仍不甘心,他63歲時在《寄紫庭》中寫“三年復三年,所望盡虛懸”,說明他鄉試再次失利。自己的仕途希望破滅後,他又寄希望於兒孫。可惜他的子孫同樣不能飛黃騰達。更不可思議的是,他教的學生也沒有官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