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以來,女性儘管仍承擔著“結婚生子”的社會規範壓力,卻有了更多選擇的可能:獨身主義、約會文化、丁克家庭、同性之愛……這些都有了悄悄滋長的土壤。
然而,如果想在19世紀中國,選擇不嫁給一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男性,會怎麼樣?
“一梳福,二梳壽,三梳自在,四梳清白,五梳堅心,六梳金蘭姐妹相愛,七梳大吉大利,八梳無難無災。”
01
“自梳”對父權制的反抗,和女性主義萌芽
女子自梳是盛行於近代珠江三角洲地區的特殊婚嫁習俗。自梳女透過一種特定的儀式,將辮子挽成髮髻,表示永不嫁人,獨身終老。一經梳起,終生不得反悔,父母也不能強迫其出嫁。日後如有“不軌”行為,就會被鄉黨所不容,遭受酷刑毒打後,捆入豬籠投河溺死。
而自梳女們通常群居生活在籌資自建的“姑婆屋”中,在日常生活及感情等方面自立互助,形成十分明顯的族群標誌。
“自梳”現象的形成有多方面的原因。上世紀初,珠江三角洲地區絲織業發達,許多女性進入絲廠工作,取得了經濟上的獨立地位,集體生產與生活改變了她們傳統封閉的生活方式。
在女大當婚的壓力面前,受到西方傳入的“自由、平等”等價值觀念影響的女性對於封建婚姻中女性的悲慘經歷產生了恐懼和抗拒心理,加上該地區自古以來就有女子“不落夫家”(即婦女婚後因種種原因離開夫家,返回孃家長住)的傳統,部分獲得經濟自立的年輕女性依靠族群的力量,走上了族群式叛逆抗婚之路。
在以夫權、父權及男權為中心的婚姻制度裡,女性結婚後,生活完全受到夫家的控制,許多人只把她們當作生兒育女的機器,女性的精神和肉體受到雙重的折磨。
而自梳女梳起不嫁的行為無疑是對封建宗法制度和男權至上的叛逆和反抗,寧願終身不嫁來逃脫夫權的迫害。她們的這一舉動是要掙脫封建婚姻的枷鎖,逃避舊式婚姻中婦女地位的不平等。
這是近代中國一次具有先驅性的女性意識覺醒,雖然自梳女們大多沒有文化,是被歷史裹挾著而被動做出這樣極端的選擇,但這其中所反映的追求獨立、平等和尊嚴的精神,以及女性自我主體意識的覺醒和女性群體意識的確立,都彰顯著女性主義的光芒。
02
同性愛是對異性失望後的被迫選擇嗎?
一部分自梳女的女性互助中,也有著同性戀的成分。
在男權社會里,男子可以豢養男寵,斷袖之情在社會上並不鮮見。明清時期男風則更為盛行,統治階級和文人群體中愛慕男風者不在少數,像是文人張岱、袁枚等。
男同是可以放在明面上討論的,而女同通常侷限於閨閣之中,又以傳統兩性婚姻為遮擋,一直處於暗隱處。
即使同在性少數群體中,依然存在著以男權思想為主流的影響,女同性戀者身兼同性戀與女人雙重身份,必然在文化上處於弱勢地位。
兩位女子的心意,玉環送意歡耳環 (圖源:愛奇藝影片 電影《自梳》)
電影《自梳》所講述的就是一個自梳女的經歷。故事發生在19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廣東順德,心有所屬的意歡,不願意接受父母為抵債而安排的婚事,做了自梳女,並結識了為她贖身的繅絲廠闊少的八姨太玉環。
為了談成一筆生意,闊少將玉環“讓給”軍閥任其蹂躪;而聽聞意歡懷孕後拒絕擔責的懦弱的初戀情人,也讓意歡因為刮宮差點喪命,兩個對異性戀徹底失望的女人最終走到一起。
雖然經過戰亂兩人被迫分散,但故事的結尾,老年玉環經過長久的尋找終於找到了意歡,兩位白髮蒼蒼的老人在站臺重逢。
意歡和玉環重逢後的象徵圖 (圖源:愛奇藝影片 電影《自梳》)
影片中,意歡和玉環都有過被異性背叛的經歷,也是在對異性心灰意冷之後開始相互陪伴。但她們之間的感情,並不僅僅是因為在異性戀中的失敗而被迫選擇的結果。
相反,她們的愛情,是相知相識,是感激、欣賞與愛慕的集合,是相互扶持共同面對悲慘命運的相濡以沫。
意歡第一次讓玉環感受到了陪伴、溫暖與安全感,同時玉環也以她的魅力和不離不棄吸引和感動著意歡。同被背叛的經歷讓她們更加理解和體諒彼此,在亂世中相濡以沫的時光使這段感情變得無堅不摧。
意歡給遭到軍閥蹂躪後的玉環吹拭傷口 (圖源:愛奇藝影片 電影《自梳》)
女性可以從傳統的男女異性戀的框架中跳出來,去尋找真正的可以與其相守一生的人,而不是將自己的幸福完全寄託於男性身上。當然,這種親密關係也未必限於愛情。
而對意歡和玉環來說,她們敢於挑戰世俗規範去追求非常態化的愛情,敢於正視自己的內心,性傾向不再為傳統的觀念所束縛,也正體現出女性主體意識的覺醒和對自我身份的探尋。
03
“自梳”的婚嫁隱喻和侷限性
自梳已經是當時的叛逆選項,然而囿於時代,它仍然不是一個完美的家園。
為求得主流社會的認同,自梳女們的反抗並不徹底,也不得不做出了很多妥協。作為社會主流婚嫁文化下的反叛行為,自梳可看作是一種非主流的亞文化。而主、亞文化之所以能夠相互共存,是因為兩者之間的相互妥協、互動合作[1]。
自梳女迎合了儒家正統的貞操觀念,並對家庭做出經濟貢獻。此外,雖然在行為上表現出對婚姻的抗拒,但該群體文化中實則包含著一定的婚嫁隱喻。這些都有效地避免了她們與主流文化的矛盾和衝突。
自梳現象中包含的婚嫁隱喻是多方面的。
首先,髮髻是自梳女習俗婚姻象徵的首要特徵。民間婚姻習俗中,女子成年結婚後要易辮為髻。而自梳儀式最明顯的表象就是梳髻,使其在外在的形象上與已婚女子相似。
而且在梳起時,通常也要挑選良辰吉日,舉行嚴格、莊重的儀式,類似於女子出嫁。自梳這一行為透過形象和儀式上的象徵意義來獲得模擬的已婚身份,以求得外部社會的認可。
其次,自梳女們之間形成的契約行為也具有傳統婚姻的社會性象徵。女子嫁人或自梳後,都會脫離與孃家的財產繼承關係,前者屬夫家一員,死後在夫家系譜中佔一席之地;而後者則和姊妹同伴之間建立了一種契約行為,不僅居住在一起,姊妹之間也同樣具有生養死葬、逢年過節祭奠的義務。
此外,古時迷信未婚的處女因為無後代,死後魂魄無依,將淪為孤魂野鬼,為了身後的牌位有人進奉香火,往往有一些自梳女會在被迫的情況下選擇一些儀式上的門面功夫,像是“買門口”,即與男性舉行婚禮,但婚禮後並不洞房,而且要出錢替名義上的丈夫買妾,夫家有婚喪之事,仍要以妻子身份出面幫忙。
為了避免在新婚之日懷孕,新娘會在姊妹的幫助下,穿上特製的上下密不透風的衣服,還有人攜帶剪刀、繩子等工具,以防丈夫靠近自己的身體。
自梳女“買門口”時穿的特製衣服 (圖源:愛奇藝影片 電影《自梳》)
而且這樣過於偏執和極端的反抗方式,也造成了自梳女族群中存在著心理變異、角色缺失及情感錯位等三個方面的問題[2]。自梳女大多對男性有偏見,並有強烈的婚姻和生育恐懼感。
她們在梳起不嫁的同時,也人為地扭斷了因婚姻所產生的、以家庭關係為紐帶所擴充套件延伸形成的豐富的社會人生關係,失去因婚姻關係而產生的重要的社會人生角色,並從此終身失去由這些社會人生關係所積澱產生的深刻的人生情感。
這和現代不婚女性仍有機會可以約會、生育、享受親密關係、有別的選項不同,在當時,僅僅是尋求獨立自主、不被夫權奴役,便必須付出如此代價。
她們的放棄帶有被迫的性質,無法兼得婚姻關係和自我獨立。相對來說,現代獨立女性是幸運的,她們在謀取個人幸福、追求自我價值的同時,也有選擇是否進入婚姻的自由。
儘管自梳女對婚姻心存厭惡、恐懼甚至絕望,但她們在日常生活中又實在無法徹底擺脫千百年來為人們所普遍認可並遵從的婚姻生活形態的影響,從而表現出對婚姻的妥協、屈從。
為著擺脫封建婚姻的枷鎖,自梳女採取了不婚不嫁的消極態度。她們的選擇有歷史的悲劇色彩,雖然不能徹底改變婦女的命運,但更是中國女性勇敢與堅忍的人生選擇。
參考文獻
[1]葉漢明.(1994).權力的次文化資源:自梳女與姊妹群體.馬建釗.華南婚姻制度與婦女地位.
[2]邵一飛.(2012).試析自梳女習俗的起源、構成和基本特徵——以廣州地區自梳女習俗為例. 文化遺產(02),143-151+159.
作者 | 宗小雯
編輯 | 餘涵萱 劉文利
排版 | 曾昀
視覺 | 橘子皮
北京師範大學兒童性教育課題組 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