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1931年4月15日-2015年3月26日),瑞典著名詩人,被譽為“20世紀最後一位詩歌巨匠 ”,同時是一位心理學家和翻譯家,1954年發表詩集《17首詩》,轟動詩壇。至今共發表詩歌200餘首。曾多次獲諾貝爾文學獎提名,並終於在2011年10月6日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理由是“他以凝鍊、簡潔的形象,以全新視角帶我們接觸現實”。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善於從日常生活入手,把有機物和科學結合到詩中,把激烈的情感寄於平靜的文字裡,被譽為當代歐洲詩壇最傑出的象徵主義和超現實主義大師。
特朗斯特羅姆詩選
果戈理
夾克破舊,像一群餓狼
臉,像一塊大理石碎片
坐在信堆裡,坐在
嘲笑和過失喧囂的林中
哦,心臟似一頁紙吹過冷漠的過道
此刻,落日像狐狸悄悄走過這片土地
瞬息點燃荒草
天空充滿了蹄角,天空下
影子般的馬車
穿過父親燈火輝煌的莊園
彼得堡和毀滅位於同一緯度
(你從斜塔上看見)
這身穿大衣的可憐蟲
像海蜇在冰凍的街巷漂游
這裡,像往日被笑聲的獸群圍住
他陷入飢餓的利爪
但群獸早已走入高出樹木生長的地帶
人群搖晃的桌子
看,外面,黑暗正烙著一條靈魂的銀河
登上你的火馬車吧,離開這國家!
序 曲
醒悟是夢中往外跳傘
擺脫令人窒息的旋渦
漫遊者向早晨綠色的地帶降落
萬物燃燒。他察覺——用雲雀飛翔的
姿勢——稠密樹根
那無數盞燈在地底下搖晃。但地上
蒼翠——以熱帶風姿——站著
舉著手臂,聆聽
無形的抽水機的節奏。他
墜入夏天,墜入
夏天眩目的坑洞,墜入
在太陽火爐下抖顫的
溼綠脈管的棋盤。於是停住
這穿越瞬間的直線,翅膀張開
急流上魚鷹的棲歇
青銅時代的小號
不安的旋律
懸掛在深淵上空
晨光中,知覺把握住世界
像手抓住一塊太陽般溫暖的石頭
漫遊者站在樹下。當
穿過死亡的旋渦
可有一片巨光在他頭頂上鋪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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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目光
我像一把梯子傾斜著,把臉
伸進櫻桃樹的第一層樓
我在被陽光敲響的色彩的鐘裡
我比四隻喜鵲更快地消滅了殷紅的果子
突然我被一陣遠方的寒流擊中
瞬息發黑
如樹幹上的斧痕坐著不動
一切已為時太晚。失去面目的我們開始慢跑
下去,進入古代的下水道
隧道。我們在那裡漂游了幾個月
一半是工作,一半是逃亡
短時的祈禱。一隻蓋子在我們頭頂上開啟
幽暗的光束灑落
我們抬頭仰望:星空穿過陰溝的蓋子
上海的街
1
公園裡這隻白色的蝴蝶被許多人讀過
我愛這隻雪蝶彷彿它是真理飛舞的一角
黎明時人群奔醒我們寧寂的星球
公園到處是人。人人都長著八張玲瓏的臉,以對付各種情況,避免各種過失
人人都有一張無形的臉,映印著“秘而不宣”的東西
它在疲憊時出現,並像蝰蛇酒一樣腥澀,回味不止!
鯉魚在池中不停地遊動,它們邊睡邊遊
它們是信仰者的楷模:運動不息
2
中午時分。魚貫而至的腳踏車上空
洗過的衣服隨灰色的海風飛舞。請注意兩側的迷宮!
我被無法解讀的文字包圍,我是一個十足的文盲
但我支付了我所應該付的,東西都有發票
我攢集了如此多無法辨認的發票
我是一棵老樹,掛滿了不會掉落的葉子!
一陣海風使這些發票沙沙作響
3
黎明時人群踩醒我們寧寂的星球
我們都在街的甲板上,像在渡船甲板上一樣擁擠
我們將去哪兒?茶杯夠嗎?我們因踏上這條街的甲板而感到幸福!
這是幽閉症誕生的一千年前
這裡每人背後都有一副十字架,它飛著追趕我們,超越我們,和我們結合
某個東西在背後跟蹤我們,監視我們,並低聲說:“猜,他是誰!”
我們在陽光下顯得十分快活,而血正從隱秘的傷口流淌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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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雪消融
早晨的空氣留下郵票灼燒的信件
冰雪閃耀,負擔減輕——一公斤只有七兩
太陽離冰很遠,在冷暖交界處飛舞
風像推著童車在慢慢地走著
全家傾巢而出,看久違的藍天
我們置身在傳奇故事的第一章裡
衣帽上的陽光像黃蜂身上的花粉
陽光在“冬天”的名字上坐著,坐到冬天消隱
雪中的圓木靜物畫使我深思,我問:
“你們想跟我去童年嗎?”它們說:“去”
灌木中詞在用新的語言嘀咕:
“母音是藍天,子音是黑枝杈,它們在雪中漫談”
但穿轟鳴之裙鞠躬的噴氣式飛機
使大地的寧靜百倍地生長
論歷史
一
三月的一天我到湖邊聆聽
冰像天空一樣藍,在陽光下破裂
而陽光也在冰被下的麥克風裡低語
喧響,膨脹。彷彿有人在遠處掀動著床單
這就像歷史:我們的現在。我們下沉,我們靜聽
二
大會像飛舞的島嶼逼近,相撞……
然後:一條抖顫的妥協的長橋
車輛將在那裡行駛,在星星下
在被扔入空虛沒有出生
米一樣匿名的蒼白的臉下
三
1926年歌德扮成紀德遊歷非洲,目睹了一切
死後才能看到的東西使真相大白
一幢大樓在阿爾及利亞新聞
播出時出現。大樓的窗子黑著
只有一扇例外:你看見德雷福斯
的面孔
四
激進和反動生活在不幸的婚姻裡
互相改變,互相依賴
作為它們的孩子我們必須掙脫
每個問題都在用自己的語言叫喊
請像警犬那樣在真理走過的地方摸索!
五
離房屋不遠的樹林裡
一份充滿奇聞的報紙已躺了幾個月
它在風雨的晝夜裡衰老
變成一棵植物,一隻白菜頭,和大地融成一體
如同一個記憶漸漸變成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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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啟和關閉的屋子
有人專把世界當做手套來體驗
他白天休息一陣,脫下手套,把它們放在書架上
手套突然變大,舒展身體
用黑暗填滿整間房屋
漆黑的房屋在春風中站著
“大赦。”低語在草中走動:“大赦。”
一個小男孩在奔跑
捏著一根斜向天空的隱形的線
他狂野的未來之夢
像一隻比郊區更大的風箏在飛
從高處能看見遠方無邊的藍色針葉地毯
那裡雲影靜靜地站著
不,在飛
(以上李笠譯)
自1979年3月
厭倦了所有帶來詞的人,詞並不是語言
我走到那白雪覆蓋的島嶼。
荒野沒有詞。
空白之頁向四面八方展開!
我發現鹿的偶蹄在白雪上的印跡。
是語言而不是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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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於1996年解凍
淙淙流水;喧騰;古老的催眠。
河淹沒了汽車公墓,閃爍
在那些面具後面。
我抓緊橋欄杆。
橋:一隻飛越死亡的巨大鐵鳥。
致防線後面的朋友
1
我寫給你的如此貧乏。而我不能寫的
像老式飛艇不斷膨脹
最終穿過夜空消失。
2
這信此刻在檢查員那兒。他開燈。
強光下,我的詞像猴子躥向柵欄,
哐啷搖晃,停住,露出牙齒。
3
請讀這字行之間。我們將二百年後相會
當旅館牆壁中的擴音器被遺忘
終於可以睡去,變成三葉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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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 鳥
我弄醒我的汽車
它的擋風玻璃被花粉遮住。
我戴上太陽鏡
群鳥的歌聲變得暗淡。
當另一個男人在火車站
巨大的貨車附近
買一份報紙的時候
鏽得發紅的車廂
在陽光中閃爍。
這裡根本沒有空虛。
一條寒冷的走廊徑直穿過春天的溫暖
有人匆匆而來
說他們在詆譭他
一直告到局長那裡。
穿過風景中的秘密小徑
喜鵲到來
黑與白,閻王鳥。
而烏鶇交叉地前進
直到一切變成一張炭筆畫,
除了晾衣繩上的白床單:
一個帕萊斯特里納的合唱隊。
這裡根本沒有空虛。
當我皺縮之時
驚奇地感到我的詩在生長。
它在生長,佔據我的位置。
它把我推到它的道路之外。
它把我扔出巢穴之外。
詩已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