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時間看到這部紀錄片的配置時,心中油然而生兩個字:震撼。
三位金雞百花電影節終身成就獎得主;兩位中國電影金雞獎終身成就獎得主;兩位大眾電影百花獎終生成就獎得主;一位華鼎獎中國電影終身成就大獎得主。
這樣的《演員》陣容,難得一見。
而在真正看完電影后,我才發現,震撼一詞,太過膚淺。
懷著肅然的敬意寫下這些文字。
只願,他們的精神與風采,如這幅彩繪海報一般,鮮亮,不老。
“中國電影院掛外國明星的照片當然好,但為什麼不能掛我們中國演員的照片呢?”
周總理的一句話,“二十二大電影明星”的甄選活動,如火如荼地開始了。
四大電影廠迅速提交名單,由周總理親自逐一挑選。
最終確定了二十二位有作品傍身的演員,他們被定名為“新中國人民演員”,俗稱“二十二大電影明星”——
上海電影製片廠的趙丹、白楊、張瑞芳、上官雲珠、孫道臨、秦怡、王丹鳳;北京電影製片廠的謝添、崔嵬、陳強、張平、於藍、於洋、謝芳;
長春電影製片廠的李亞林、張圓、龐學勤、 金迪;
八一電影製片廠的田華、王心剛、王曉棠;
上海戲劇學院實驗話劇團的祝希娟。
“二十二大電影明星”的誕生,並不只是因為周總理開了金口。
文藝事業的起步,讓我們有了底氣,去宣傳本土的影視作品與文藝演員。
而這張海報的意義,也遠不止一張人像合集那麼簡單,它印著深深的時代烙印。
二十二位演員,大都曾全身心代入角色,回望過舊時代的滿目瘡痍。
《白毛女》裡,田華飾演的喜兒坎坷的一生,直白展現了舊社會吃人不吐骨頭的醜惡。
地主黃世仁覬覦喜兒的美貌,以重租厚利強迫喜兒父親楊白勞於年內歸還欠債。
舊例除夕,楊白勞終因無力償還重利,只能在喜兒的賣身契上畫押。
作為父親的他悲痛欲絕,不久後就飲鹽滷自盡。
喜兒被搶入黃宅後,受盡折磨,好不容易在黃家女傭張二嬸的幫助下逃離虎口。
也只能獨自入深山穴居,餐風宿露。
由於長期缺少鹽分攝入,一頭青絲變成白髮,從年輕貌美的正常女孩成了村民中口口相傳的白毛女。
這舊社會,將人變成鬼。
與白毛女坎坷一生相對應的,還有劇組艱苦落後的條件。
沒有染髮的技術,精益求精的劇組還想要做出頭髮一點點變白的漸變之感。
怎麼辦?
是化妝師孫月梅,試了無數次,找到的辦法。
把賽璐璐片絞碎泡在膠裡,再把牙粉倒在膠裡頭,不斷攪拌成了膠,才有了染白頭髮的效果…
染得過程也是無比艱辛,拿著一縷縷頭髮一點點的上膠。
無法想象,化妝師與演員要付出多大的努力與耐心。
而這一切,都是為了一顆初心——還原那個叫喜兒的女孩悲慘的人生。
他們也在銀幕上有過愉悅的暢想,投身於新時代國家光明的未來與建設。
電影《李雙雙》中,張瑞芳飾演的婦女隊長李雙雙,塑造了巾幗不讓鬚眉的女性形象。
她帶領全村婦女上工地、修水渠、開展勞動競賽。
以颯爽的姿態高喊“婦女能頂半邊天”的口號,同男性一樣投入國家建設的隊伍。
《我們村的年輕人》裡,李亞林飾演的復員軍人高佔武立志解決村裡的缺水問題。
他帶領一幫子生龍活虎的年輕人組成志願隊,不顧老一輩的反對,毅然決然,開山引水!
這幫朝氣蓬勃的年輕人要將青春與熱血灑予這片黃土。
幕後的故事也熱血澎湃。
因為兩次使用的型號不同,為了影片色調統一,他們竟然能做到全組達成一致重拍一次外景。
當時的文藝作品與文藝工作者,無一例外,被染上了濃墨重彩的時代色彩和解放思想的深刻意義。
不貪名利,只重本心——這種純真動人的氣質不光在銀幕裡,也在銀幕外。
祝希娟年少成名,是建國以來第一位大眾電影百花獎最佳女主角。
被選上“二十二大電影明星”時,她才剛剛23歲。
21位前輩出身電影廠的,唯獨她是話劇團的,祝希娟心裡打鼓。
後來她才得知,她的名額背後的那段小小插曲。
周總理希望將她列在上影廠的八個人中,上影廠需要讓出一個名額。
49歲的劉瓊老師二話不說,就退出了甄選。
因為他們都明白,祝希娟代表的是青年一代演員的未來和希望。
像是一種緣分天定的傳承,22年後,祝希娟做出了和當年劉瓊老師一樣的選擇。
放棄了電影明星的光環,南下支援深圳,成為特區電視臺的拓荒者。
“藝術是年輕的,不能總是霸佔這個舞臺,要把機會留給年輕人,我已經當了45年的演員,是時候去支援特區建設了。”
所以說,再也沒有比這幫電影工作者更為正統的演員了。
他們脫胎於中國土地,演繹著本土故事,傳達著對國家、對文藝事業炙熱的情感。
他們用一生演繹了中國從戰火紛飛,到改革復興,再到繁榮發展的故事。
而《演員》的存在,就是為了記錄關於他們的珍貴影像,重現他們的芳華歲月。
實在很喜歡這部紀錄片的名字——《演員》。
乾乾淨淨兩個音節,表達的是對演員這個職業袪魅的態度。
老一輩們把自己當成普通的文藝工作者,卸下“明星”光環,迴歸最質樸的稱謂——演員。
就算只看短短兩分鐘的預告片、僅僅平鋪直敘的陳述,當他們緩緩道出跨越半個世紀的從藝感悟,也讓我頓起雞皮疙瘩。
因為一顆顆沉甸甸的敬畏之心。
比如,於藍老師對角色的敬畏。
“那些榮譽都是我們得到了,而她沒有得到。”於藍嗓音不似年輕時清亮,暗啞著說道。
1965年,於藍出演《烈火中永生》,飾演江竹筠,江姐一角。
兩人有相似的人生經歷,被捕入獄,與敵人百般周旋。
可惜結局不同,於藍獲救,江姐就義。
在還原江姐的人生時,於藍理所當然有了更強的同理心,與更深的代入感。
她輾轉北戴河、重慶、成都、貴州多地進行調查,拜訪《紅巖》作者、採訪江姐生前的戰友,留下30多萬字筆記。
即便大眾都認可“江姐”是再經典不過的銀幕形象,多年後她還是會對影片中的表演細節抱有遺憾。
比如,祝希娟老師對演員這個職業的敬畏——
不要愛心中的自己,而是要愛表演這個藝術。
從上海南下支援深圳後,她擔任了當地電視藝術中心的主任。
短暫告別銀幕,但從未告別藝術。
在她的主導下,藝術中心5年內拍攝了20部電視劇。
其中,英達執導,宋丹丹、劉小鋒參演的《百老匯100號》風靡全國。
她用實際行動告訴我們——
演員,從不該執拗於舞臺上或銀幕裡的一畝三分地,自滿於聚光燈下的剎那耀眼的自己。
幕後,也同樣是舞臺。
更有一些令我影響深刻的細節。
傳來的隻言片語,咬字清晰,聲線沉穩,字字入耳。
一閃而過的影像,眼神明亮,衣著乾淨,形體舒展。
九十多歲的老人,能保有這種狀態,是從事演員事業多年修行出的職業素養。
滿頭銀絲更是時光賦予的無需雕琢之美,他們在安然平靜地老去。
2018年7月,紀錄電影《演員》對於藍的第一天拍攝接近結束。
導演潘奕霖問道:“您現在的願望是什麼?”
於藍回答地堅定又幹脆:“我在靜靜地等待死神的到來。”
因為在熱愛的事業付出一生且有所成績,因為在人生的道路上有堅定的信仰且從未動搖。
沒有遺憾的人生,對死亡與離別又何談恐懼。
不得不感嘆,什麼是德藝雙馨?他們都是表率。
做演員的素養,做人的素養,也沒有比這些老一輩更正的了。
從他們身上,我彷彿能窺探到那個物質匱乏、精神富足時代的無限風光。
2020年6月28號,導演田壯壯在朋友圈發文“感謝所有關心媽媽的人,我想獨自安靜幾天。”
時光無情,於藍老師逝世,享年99歲。
她還是沒等到《演員》上映。
可回想一番她的生平,在她永遠離開我們的前不久,依舊在片場留下了永恆的身影。
在2019年,98歲的她還參與拍攝老年題材公益電影《一切如你》。
導演江平回憶說,“當時我去請她,她竟然撐著輪椅站了起來”。
於藍老師說:“我得去!如果死在片場,那是做人民的文藝工作者最大的光榮!”
他們沒被“二十二大電影明星”的榮譽困在原地。
他們沒被年齡、疾病困擾,始終紮根於影視行業,並不斷生長。
臺前幕後,甚至不只駐守,更有突破——
秦怡,被周總理盛讚“中國最美麗女性”。
在才華與智慧的映襯下,美貌只是她為人稱道的優點之一。
1959年,34歲的她是《鐵道游擊隊》中機智樂觀的芳林嫂,是當時最受歡迎的女演員之一。
2015年,93歲的她是《青海湖畔》裡一生坎坷的梅欣怡。
這次她是老演員,也是新編劇。
為了講好這個女氣象工程師的故事,秦怡多次去青海實地考察,深夜伏案寫作,從初稿到修改稿全部都是手寫。
很難想象93歲高齡的她,如何有這樣的精力與毅力去克服身體不適和高原反應,完成所有工作。
在演藝這一條路上,秦怡從不是一番風順。
出演《林則徐》時,兒子痴呆,要靠打胰島素活著,病重的丈夫更無法照料。
秦怡除了兼顧劇組,家裡的是事事親為,還常常被痴呆兒子毒打。
“無論是痛苦還是歡樂,我總要以滿腔激情去擁抱事業,這是一支我永遠唱不盡的歌。”
除了熱愛,我想不出還有什麼理由。
翻開他們人生厚重的書,扉頁上印著祝希娟老師所說的,兩行簡短卻足夠振聾發聵的座右銘——
“清清白白做人,認認真真演戲。“
他們是膠片時代的傳奇演員,是烙在許多人記憶中的白毛女、江姐、林道靜、吳瓊花……
時光在影視作品裡永遠停駐,在現實裡卻從不為任何人回頭。
“二十二大“現僅有8位在世......
過去,他們手牽手,持身自正,圍成了乾淨清明的演藝圈子。
今天,他們仍放不下心頭的念想,肩頭的擔子,心繫國家的文藝事業的未來。
以用鮮活靚麗的形象,撼動人心的故事,為這個時代重新定義演員的意義。
無論還在與不在。
但浩然正氣永存,剎那芳華恆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