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財經》新媒體主筆 十年砍柴
編輯 | 王小貝
昨天,我看到一條我老家的新聞。這條新聞說起來不怎麼光彩。
據《武漢晨報》報道,在湖南邵陽縣羅城鄉行政管理綜合群內,羅城鄉中心學校易先生髮言稱,每個年級的學生都有可能被邵陽縣其他鄉鎮的學校挖走,因此不能坐以待斃。易某要求各校務必按中心學校招生獎罰制度,採取“保、拉、吸、搶”的政策,打好“招生保衛戰”。隨後進一步說:“傳我命令:凡屬外鄉鎮來我鄉搶生源的,各位可以見人打人、見車翻車。所有事故責任由我一人承擔。”
羅城鄉中心學校是一個管理機構,管理該鄉轄區內所有學校,相當於以前的鄉鎮文教辦或聯校。邵陽縣教育局一位工作人員對記者說,不排除易校長有開玩笑的可能。易校長自稱正在反思自己的言論,“確實有些簡單粗暴,我也在深刻檢討。”
對“見人打人、見車翻車”的說法,我的理解是出於一時意氣,真的這麼做就涉嫌犯罪了,群內其他人也不會遵照執行。但這件事顯露出今天中國鄉鎮一個不容迴避的現實:鄉村空心化,鄉鎮學校生源在逐年減少。保衛本地的生源就是保衛自己的職權,保衛自己的地盤。說白了這是火藥味十足的利益之爭。
羅城鄉是邵陽縣一個小鄉鎮,人口只有2萬多,全部初中生加小學生1000人左右(該鄉只有小學校和初中校)。易校長在群內特別提到塘渡口和五峰鋪的學校來搶學生,塘渡口鎮是邵陽縣城,五峰鋪鎮是邵陽縣南部的大鎮(清代是邵陽四大名鎮之一),其學校的規模、教學質量應該勝過羅城鄉的初中和小學,對羅城鄉的家長和學生的吸引力毋庸置疑。對易校長的擔憂和焦慮我也能理解,基礎教育的經費以縣為單位進行配置、管理,對各鄉鎮如何配置資源、劃撥經費依據的是該鄉鎮的在校學生,如果學生銳減,那麼教師人數和經費也會隨之減少。這樣下去,鄉中心學校校長的地位也會快速打折。就像民國初年的混戰時期,大大小小的軍頭,其實力就看他有多少兵,多少槍,而不是頭頂著“司令”還是“師長”“旅長”之類的頭銜。
就在十幾年前,像羅城鄉這樣小鄉鎮的學齡兒童想進縣城和大鎮的學校讀書,那是要送禮、找關係才行。因為縣城和大鎮無論初中還是小學,學位是稀缺資源,每個教室的學生擠得滿滿的。資源稀缺,那麼分配起來必須優先考慮本鄉鎮戶籍的孩子,其他鄉鎮的孩子如果隨便可以來讀書,等於侵佔本地孩子的資源。這些年形勢大變,縣城和大鎮的學校因為規模大,教師多,已經呈現“吃不飽”的狀態,需要搶別的鄉鎮生源才能填充。於是遂有小學、初中階段的生源爭奪大戰。這畫風轉變之快,和人口政策的變化是同頻共振的。十幾年前控制人口增長還是中國鄉鎮幹部很重要的工作,計劃生育政策執行之嚴格,可謂不堪回首,一轉眼就到了採取各種措施來鼓勵生二胎、生三胎,以應對人口老齡化。
中國廣大鄉鎮學校生源減少,除了出生率下降導致新生兒減少這個原因外,還有一個原因是城市化,農村人口大量進城,學齡兒童也隨之進城就讀。中國的人口流動有兩大趨勢,一是中西部人口向東部和南部沿海流動,中小城市的人口向一線、二線城市流動。還有一個趨勢是在一個縣域內,鄉村人口向縣城流動。不是所有的農業人口都能去一、二線城市,大多數選擇去縣城或較大的集鎮買房,中國縣城的房價由這類人支撐著。許多村民進縣城或大集鎮買房,一個重要的目的是讓孩子享受更好的教育資源。
中國近二、三十年基礎教育資源,由鄉村向城鎮集中的趨勢可看得清清楚楚。三十年前農村幾乎村村有小學,後來生源減少,一個鄉鎮只保留一所初中和一所中心小學(有些大的鄉鎮還有少數村小),而到今天,像羅城鄉這樣的小鄉鎮,持續下去恐怕連鄉初中和鄉中心小學也難保住了。
對易校長之憂可以理解,但對他那種作為不應該支援。無論何種教育政策,第一利益主體應該是學生,其次才是教師和教育行政官員。羅城鄉的戶籍人口去邵陽市或長沙市打工,他們的孩子都可以隨父母在這些城市就讀,那麼,為什麼不能在本縣內選擇小學和初中就讀?尊重孩子和家長的選擇自由,便是對其權利最大的尊重。易校長沒任何理由為了自己的官帽強留羅城鄉的孩子在本鄉讀書呀。
羅城鄉的故事正在中國廣大鄉村發生著,這不是件壞事。城市化規模不斷擴大的結果必然是居住在鄉村的人口減少,而鄉村人口減少必然導致鄉村學校的減少。在不久的將來,中國將會有成千上萬個村莊以及附麗於這些村莊的學校消失,這是中國城市化之路必須要經歷的。教育行政部門當然要對尚留在鄉村的學生採取兜底的教育權利保障措施——將來可能會出現不少只有十幾名甚至幾名學生的小學,而更多的學生集中到城市,教育資源配置的效率會更高。
當一個個村莊在中國大地上消失,當你就讀的小學或中學因生源不足而遭廢棄,請不必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