嘲弄一個殘疾兒童,這是否合適?
大多數人都知道:當然不。
可如果對方是個小有名氣的童星,而你是個喜劇演員,情況似乎變得不一樣了……
最近,加拿大最高法院裁定,喜劇演員有權利嘲笑殘疾的童星,哪怕,那些笑話真的很惡毒。
(加拿大最高法院)
被嘲笑的是加拿大歌手傑里米·加布裡埃爾(Jeremy Gabriel),他出生於1996年,從小患有特雷徹·柯林斯綜合症。
這是一種罕見的遺傳性疾病,會導致先天的臉頰骨和下頷骨發育不全,頭部、耳朵和上顎表現畸形。
(傑里米和他的母親)
很小的時候,傑里米是聾啞人,即聽不到也不會說,加上外貌奇怪,他經常被人們用奇怪的眼神看待。
到6歲時,醫生給傑里米戴上骨錨式助聽器,他瞬間能聽到90%的聲音,能夠開口說話,也漸漸學會了唱歌。
從此,世界一下子向他敞開了。
2005年,8歲的傑里米被人們發現唱歌天賦。
打冰球的蒙特利爾加拿大人隊邀請他去比賽上唱國歌,一曲畢後,小杰裡米在加拿大名聲大振。
之後幾年,傑里米到梵蒂岡為教皇本篤十六世唱歌,在拉斯維加斯,著名歌星席琳·迪翁也邀請他一起唱。
曾經不會說話的傑里米成了小童星,他還出了專輯。
他的名氣在家鄉魁北克尤其高,人們一提到他就會說,哦,是那個先天殘疾的小歌手嗎?他挺厲害的呀。
但這樣的名氣,也招來了他恐懼的人,
他的“童年破壞者”,喜劇演員邁克·沃德(Mike Ward)。
(邁克·沃德)
沃德是一個以黑色喜劇聞名的魁北克單口喜劇演員,他的笑話總是肆無忌憚,言辭辛辣,很受當地人的喜歡。
2010年,在一個90分鐘的單口喜劇表演上,沃德開始講魁北克明星中的“聖牛”。所謂“聖牛”,也就是那些名氣太大、口碑太好,或太有權勢,被認為不能嘲諷的名人。
沃德先是講了魁北克名人中的名人,席琳·迪翁和她已故丈夫的段子,接著拿脫口秀主持人蓋伊·萊佩奇(Guy Lepage)開涮。
然後,他講到傑里米。
“小杰裡米,一個頭戴低音炮的孩子。”沃德用法語嘲弄他的助聽器,“大家別說他唱歌不好聽,怎麼能這麼說呢?他都要死了,應該讓他活在夢中啊!”
觀眾們發出鬨笑。
“但小杰裡米這些年一直沒死,我這才知道他得的不是絕症。啊呀,這該怎麼辦?我想了個辦法:我得去把他淹死。”
沃德講他如何試圖淹死傑里米,卻發現自己殺不死他。他說他上網查傑里米到底得的是什麼病,一看照片——
“老天,他好醜啊!!”
觀眾們鬨堂大笑,沃德開玩笑似地責備他們:“我不知道這個笑話能講到哪種程度。我之前一直和自己說,你太過分了,他們不會笑的。但是,你們笑得停不下來。”
因為喜劇效果表現出色,沃德在魁北克將這段笑話講了200多場,從2010年講到2013年。
這場表演也被收錄到他的單口喜劇精選,在網上銷售。
而2010年的傑里米,不過只有13歲。
那時,傑里米剛剛上初中,他看到沃德講他的笑話,周圍的同學們也看到了。
之前,他就經常被欺負,沃德的玩笑出來後,欺凌更是變本加厲。幾乎每一天,他都能在學校裡聽到同學們重複沃德的段子,說他醜,說他應該去死。
因為被欺負得太厲害,傑里米退出所有社交活動,開始認真思考自殺問題。
“你13歲的時候,一個40歲的男人說你不值得活著,你會覺得他說得有道理。”今年24歲的傑里米在採訪中說。
因為家人的關愛,傑里米沒有自殺,但仍然很痛苦。
不過,全家人沒有聯絡沃德,擔心被視為小題大做,而喜劇就是一個嘲諷的藝術。
直到2012年,他們看到沃德在一檔熱門新聞節目中談到這個笑話,他承認,自己講得很過分。
“我就像一個可卡因成癮者,總得講一些過分的玩笑才覺得過癮。”
原來,沃德自己也覺得過分,不是他們想多了!
這下,傑里米的家人不能忍了,他們向魁北克人權和青年權利委員會申訴,要求沃德停止這種笑話,並賠償道歉。
案子被交給魁北克人權法庭,2016年,法庭認定沃德的言論確實具有歧視性,要求他賠償傑里米28000加元,向他的母親賠償5600加元。
沃德不服,馬上提起上訴,2019年,魁北克上訴法院維持了該判決,認為沃德的表演不妥。
“藝術家必須意識到,藝術的自由不是絕對的,他們和任何其他公民一樣,要為自己言論的後果負責。”判決書中寫道。
這下,沃德更氣了,生氣的不光是他,還有整個加拿大喜劇圈的大佬們。
他們認為傑里米屬於公眾人物,既然是公眾人物,就可以被隨意嘲諷。這和他是不是殘疾、是不是兒童沒有關係。
“喜劇不是犯罪!”沃德在宣告中說,“在舞臺上講什麼笑話,不是由法官來決定的。觀眾們的笑聲已經回答了一切!”
沃德拒絕支付賠償金,還向加拿大最高法院提起訴訟。
加拿大著名喜劇演員諾姆·麥克唐納(Norm Macdonald)在推特上支援他,稱沃德是天才,敢於冒犯於人,才慘遭罰款。
全球知名的蒙特利爾喜劇節也支援沃德,他們專門辦了一場表演,幫沃德籌款法律費用,以此“捍衛加拿大喜劇界的未來”。
甚至,連殘疾的喜劇演員都不幫小小的,被嘲笑的傑里米。
喜劇演員邁克爾·利夫希茨(Michael Lifshitz)天生患有多發性肌肉骨骼畸形症,他經常拿這個病當單口喜劇的梗。
傑里米和沃德的案子上新聞後,利夫希茨嘲諷地說:“如果是這樣,那我也應該起訴我自己。不得不承認,我的很多笑話政治不正確。”
他認為這起案子不會推動對殘疾人的保護,反而會打壓創作。
“這會開啟一個危險的先河,喜劇演員可以說什麼這原本應該留給公眾輿論的。”
整個喜劇界非常團結地站在傑里米的對立面,但對這個男孩來說,他沒想那麼多,僅僅想保留自己的尊嚴。
傑里米不認為,成為公眾人物就意味著放棄自己作為人的尊嚴,他覺得沃德的言論越界了。
“不能因為我是公眾人物,我就不再擁有任何權利。我堅信,這條紅線已經被越過了。我也堅信,言論自由不是免於承擔後果的自由。”
這場法律大戰,在加拿大最高法院打響。
這週五,最高法院得出了最終判決,結果出人意料:
沃德勝利了,法院以5票對4票的結果,認定他的言論不涉及歧視。
在裁決書上,最高法院說沃德的言論雖然“令人反感”,但他不是因為傑里米殘疾而針對他,而是因為他有名。
根據魁北克法律,被告必須基於“種族、膚色、性別、……殘疾來區別對待他人”,這才屬於歧視。
因為“出名”而被針對,這不在法律的禁止範圍內。
同時,法院也不認為沃德的言論會煽動他人歧視傑里米,因為理性人不會這麼做。
至於傑里米在學校受到的欺負,他們認為和沃德無關。
法律戰打了10年,得到這個結果,傑里米覺得很苦澀,但不得不順從。
“我不後悔我這些年做的事,但我接受這個判決。”傑里米在新聞釋出會上說,“我花了太多時間和精力,好訊息是,我現在終於能繼續向前生活了。”
“人人平等,我仍然堅信這一點。”
得到判決結果後,沃德非常激動,在自己的油管頻道上宣佈好訊息,說加拿大喜劇界的未來還有希望。
他還在推特上轉發了喜劇大佬諾姆·麥克唐納的推文,寫道:“我們做到了,諾姆,我們贏了。”
沃德的人權律師朱利葉斯·格雷(Julius Grey)也非常高興:
“我們必須限制人權法庭膨脹的權利,否則,任何事情都可能被視為歧視。”
但最高法院的少數派法官認為,這個判決並不妥當,反映了加拿大對弱勢群體的保護不足。
以一票之差落敗的四位法官說,他們相信沃德的言論歧視了殘疾人。
“這場判決忽略了本案中最基本的事實:沃德先生攻擊加布裡埃爾先生(指傑里米)的公眾形象時,一直在攻擊他的殘疾人身份。因此,和沃德先生嘲笑為‘聖牛’的其他公眾人物比,加布裡埃爾先生明顯不同。”
“我們不容忍對殘疾兒童的侮辱,也不容忍將這種歧視性行為包裹在言論自由的外衣中。我們更不容忍這種言論對殘疾兒童造成蓄意的情感傷害。”
雖然落敗的法官是如此不滿,但最終的判決,仍然是沃德贏。
在沃德和他的喜劇界朋友們開香檳慶祝時,傑里米的媽媽上傳影片,呼籲所有人思考哪些笑話是有趣的,那些是歧視和有害的。
傑里米也說,他擔心未來會有其他兒童被喜劇演員嘲弄。
“我想問問沃德,如果我當年選擇結束生命,他會感覺如何?他還會談論言論自由嗎?我們到底該如何對待孩子,我對未來真的有點擔心。”
言論自由和他人尊嚴,這兩個概念確實經常打架。
善良的人會更重視後者,不想他人受傷,
但也有很多人選擇重視前者,只顧自己說著爽。
對弱勢群體而言,一個更好的世界,應該是由關心他人感受的人組成的,還是希望這樣的人多一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