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全球事務中,發揮主導作用的通常是那幾個世界級或準世界級的大國和強國,但是,也有一些具備相當實力和規模的國家,憑藉自身獨特的優勢,在國際熱點的發展演變中不可或缺,甚至頻頻充當主角。當我們暫時將目光從大國身上移開,會發現這些中等強國在各自地區的較量中有著非凡的表現,比如橫跨歐亞大陸的土耳其最近就上演了一出以一敵十的驅逐大使風波,作為中東歐國家代表的波蘭帶頭挑戰歐盟的憲法權威,除此之外還有在南太獨領風騷的澳大利亞,在東亞以平衡手自居的韓國,在非洲主持一方局勢的南非。它們攪動國際風雲的底氣何在?它們是否甘當大國的附庸?中國與這些中等強國的關係又如何?
《顧問》訪談嘉賓:北京大學博雅講席教授 中國國際關係學會副會長 王逸舟
十月周邊與臺海
顧問:十月,中美實現蘇黎世會晤;日本新內閣對華政策趨於求穩,兩國領導人強調打造契合新時代要求的雙邊關係;但在西南邊陲,中印邊境的局勢出現緊張。如何評估中國外交走勢?
王逸舟:就這段時間中國與周邊國家的關係來看,我覺得還是以穩為主基調的,也就是利大於弊,成就多於問題。日本新首相上臺以後繼承了日本的外交傳統,一方面保持跟美國、西方的同盟關係,包括價值觀的聯絡,另一方面也注意到在東亞地區的防疫抗疫、經濟振興、危機應對上與中國保持合作。事實上,不光是中國在強調命運共同體,我們周邊的鄰國也在用不同的方式表達共同的安危感,韓國文在寅總統最近做了最後一次半年期講話,也透露出這樣的態度。日本岸田內閣的對華政策如你所說,是在穩中求進,我不認為他會在對華、對俄、對韓的重大博弈中祭出大的動作。
即便是對於中印關係,我也持有類似的看法。我記得去年跟印度前邊界首席談判代表私下交流,他很讚賞鄧小平處理大國關係的一些政策,就是說不要因為一點小事把自己國家最大的發展目標棄置一旁,在邊境問題上也不要撿到芝麻、丟了西瓜,中印如果打起來,亞洲就沒希望,第三世界就沒前途,印度人對此有同樣看法。毋庸諱言,印度不甘讓中國的發展勢頭蓋住它的大國雄心,所以經常要找點事,在地區試圖彰顯它的大國地位,但是我不認為它有意對華開戰或者要搶回什麼重大利益。中印邊界雖然出現了一些小摩擦,但是並沒有撼動中印關係的基本格局。
顧問:這個月給人感覺外部勢力對華博弈的焦點集中在臺海,美國總統和國務卿的不當言論、歐洲議會透過的涉臺報告,都對臺灣當局發出錯誤訊號。關於臺海局勢有什麼樣的基本判斷?
王逸舟:美國和西方一些國家看到中國崛起難以遏制,他們需要找到一些抓手和制衡的平臺,就像當年鄧小平指出的那樣,臺灣被美國看成一艘“不沉的航母”,美國在需要的時候就想啟用和發揮它的作用。美國在臺海問題上的小動作,包括派兵到臺灣訓練,鼓吹讓臺灣參與聯合國事務,都是在尋找一些槓桿,尋找制衡中國崛起的所謂中國漏洞。在新疆、香港、西藏等問題上,它也經常打這種牌,藉此在國際社會形成對中國的約束。至於臺海有無擦槍走火的可能,我覺得我們軍隊與涉臺部門對此都有思想準備,絕不會讓臺獨勢力最終得逞。大多數國家也很清楚,不會因小失大。過去我們看南美和非洲一些小國,經常因為臺灣的金錢“外交”而衝擊相關政策,對此,我們應該心知肚明。在繼續保持高壓態勢的同時,我們在對外關係中向國際社會說明中國在這個問題上的基本立場,講明利害,我不認為會出現根本性的顛覆性的重大危機。
中等強國的表現
顧問:西方十國最近對土耳其挑起外交衝突,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維持他一貫的“強人”作風,放言欲將十國大使驅逐出境,風波暫告一段落。波蘭由於司法判案分歧與歐盟相持不下,波蘭認為歐盟干涉內政,歐盟威脅要求波蘭每天賠付100萬歐元。還有澳大利亞這麼一個不大不小的國家,總能在地區局勢中橫插一腳。怎麼觀察這些中等強國近期的表現?
王逸舟:土耳其的外交風波是它近段時間諸多外交大動作之一,之前還包括購買俄羅斯的S-400防空導彈系統,美國因此推遲與它的 F35戰機合同,土耳其很惱火,要求美方退款和賠償。另外,它還跟希臘、塞普勒斯圍繞地中海油氣資源爭執不休,有段時間法國還威脅要派軍艦去抵制土耳其的挑釁。前兩年,土耳其還跟歐盟爭吵,威脅要開啟邊界讓難民直接湧向歐洲。歐美國家認為土耳其是個麻煩,很多阿拉伯國家也不認為土耳其是他們熟悉的伊斯蘭兄弟,土耳其的故事就是一箇中等強國的典型表現。
類似的獨具一格的國家還有波蘭。波蘭是跟俄羅斯最敵對的原蘇聯衛星國,歷史上有過卡廷慘案,還有波蘭總統飛機失事,很多波蘭人認為是俄羅斯的陰謀,波蘭人對俄羅斯人的仇恨這些年來有增無減,波蘭也帶頭在中東歐地區掀起反俄的浪潮,成為北約東擴最大的一個前哨堡壘。有意思的是,它一面跟俄羅斯不依不饒地對峙,一面又跟歐盟就主權問題叫板,這個國家確實不簡單。
還有那個令我們經常感到煩惱的澳大利亞,它自詡為南太平洋地區的領導國,而且也是二戰以後除美國以外出兵最多的國家,只要一打仗,它總是跟美國跟得最緊。在美國組建的制衡中國的亞太鏈條中,澳大利亞毫無疑問是最突出的一環,很多中國人也納悶澳大利亞為什麼有這種底氣?兩國原先有過很好的經貿合作、礦物協定、農產品交易,它就真的不在乎嗎?澳大利亞的態度讓人看到亞太地區這麼一箇中等強國的傲慢不羈。
在中國周邊,韓國向來也認為自己是中等強國,而且號稱是大國間的平衡手。全球主要的幾個核國家都在它的周邊,另外還有一個與它長期對抗的同胞朝鮮,韓國人覺得,在這種環境下,一定要有高妙的外交技巧,它的平衡手角色不只是半島的平衡手、東亞的平衡手,它也是全球熱點中一個巧妙的平衡手。
中等強國的能耐
顧問:中等強國在國際格局中有沒有標準的體量,有沒有相同的特點,在國際舞臺上究竟能發揮多大的作用?
王逸舟:中等強國是一個相對的概念,尚未形成有共識的定義。我們把所有國家大體上分出不同層次,其中有世界大國、強國,比如美國、中國、俄羅斯,還有一些是曾經的世界強國,現在也可以說是準世界強國,比如英國、法國、日本、德國,再往下就是中等強國,包括剛才提到的土耳其、澳大利亞、波蘭、韓國。各個大洲都有中等強國,南非、埃及、奈及利亞、衣索比亞在非洲各領風騷,墨西哥、巴西、阿根廷在拉美獨當一面,印尼被公認為東南亞最有實力也最具代表性的國家。中等強國多半都是地區強國,在本地區事務和周邊局勢中發揮著獨特的影響,比如地處亞非歐交界處的土耳其同時跟不同方向發生聯絡,能巧妙地平衡同亞洲、伊斯蘭世界、北約的關係。
中等強國之間的差別也較大。澳大利亞人口只有2500萬,但是它的人均GDP比美國還要高,將近7萬美元,這給了它外交上強力出擊的底氣;而奈及利亞有2億人口,人均GDP卻只有2300美元,跟澳大利亞的情況剛好是倒過來。總的來說,中等強國的人口至少要在2000萬以上,人均收入至少處於全球中上水平。韓國人口只有5000萬,但是人均收入超過3萬美元,它才有底氣跟人均4萬多美元的日本叫板。在國際事務中,韓國經常強調自己是二戰後進入發達國家行列的唯一的亞洲國家。澳大利亞愛在公開場合直接以中等強國自稱,它看不上很多小國,對大國也總會吹噓自己的收入和資源條件,廣闊的面積和雄厚的資源讓它在南太平洋以及亞洲東部有一種與眾不同的角色。美國就看中了它的獨特地位,將其視為亞太最主要盟友,地位幾乎與日本比肩。
但是,中等強國並不會簡單地依附單一的國家。澳大利亞在南太地區就寧為雞頭,不為牛尾。它作為一個巨大島國,不像我們東亞地區的國家之間有種相互依存的感覺,很多時候它就肆意妄為,出兵很猛,領導人和外交官說話也很猛,它的很多戰略經常超乎外界預料。再比如波蘭,上世紀80年代,我去波蘭考察,覺得波蘭的經濟特別差,而且二戰把它很多文化古蹟都摧毀了,但是最近幾十年,波蘭人均收入上升很快,現在差不多超過15000美元。波蘭有個獨特的優勢,它的外僑比例特別大,光是在美國就有上千萬波蘭裔移民,波蘭因此在美國獲得的各種支援跟以色列不相上下,美國學界、警察、軍方、國會、經濟富豪甚至文藝圈,都跟波蘭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絡,使得波蘭在國際事務中說話的聲音很大。而加拿大和墨西哥雖說也有一定的規模和能量,但是在國際舞臺上就是發不出聲,因為它們在美國這頭“大象”的邊上,顯得微不足道。
中國與中等強國
顧問:中等強國在各自領域各有所長,與此同時,又都或多或少地受到美國因素的影響,中國如何增進與這些國家的交往?
王逸舟:半個世紀以前,毛主席曾經跟一些外賓提到過中間地帶的問題。他認為,當時最大的國家就是美國、蘇聯,其次是中間地帶,而後就是比較弱的第三世界,也就是亞非拉。中間地帶是很廣闊的領域,包括歐洲、日本、加拿大、澳大利亞,它們是西方國家,但又不是那種霸主國家,毛主席說,這個地帶需要我們做出複雜的應對。我覺得,學會與中間地帶和中等強國相處,對今天的中國擴大朋友圈、增加話語權、改良現有國際秩序非常重要,很多重大戰略有時候就因為某些中等強國的干擾而一波三折。
最近這幾年中國崛起以後,大家過分聚焦少數大國,但對很多中等國家缺少中長期戰略,也缺少一種多交友、少樹敵的心態。就以波蘭為例,按照我們以往的看法,波蘭依附歐盟、北約、西方,它是反俄前哨。但是,此次圍繞歐盟憲法和波蘭本國憲法的爭論,反映出波蘭這個國家不簡單,它有自身的利益和獨特的目標,有著不為大國或周邊強國所動的獨立性。韓國也是這樣,碰到薩德問題或美韓軍演的時候,我們就說韓國太糟糕了,國內公眾也紛紛抵制韓國貨。我記得韓國的一位外交官對我說:你們經常把我們韓國看得太簡單了,韓國對華貿易、對華聯絡比很多中國人認為的要深得多,韓中貿易遠遠超出韓國跟美國、日本、俄羅斯的貿易,這決定了它不會簡單地反華或者成為美國在亞太地區的一個堡壘。因此,我們跟韓國交往,不僅要看到它跟我們不一樣,同時也要尊重韓國自身的一些大的目標,文在寅總統就很少對中國說出刺耳的話語。雖然韓美是軍事盟友,但是,我們還是可以求同存異,在不損害各自核心利益的前提下擴大交往,相向而行。
我們不應把中等強國非此即彼、黑白分明地劃線,而是應當立足於它的獨特價值。衣索比亞是非盟總部所在地,你到了那裡總能感受到整個非洲的脈動。我們跟衣索比亞的外交關係就特別緊密,中國政府援建的非洲總部大廈象徵著中非友好和合作新時期的典範,中國人在那裡開設的工廠也很受當地人的歡迎。我們在全球事務中不可能平均用力,而有些關鍵的中等強國就可以被作為重要的支點。支點國家對我們不一定是友好的,比如波蘭很多政策偏好就跟中國不一樣,但是它處在歐盟和俄羅斯中間特殊的地位,決定了我們如果想發展“中國-中東歐國家合作”機制,和波蘭促進關係就很重要,我們要注意波蘭的態度和情緒,在這個地區碰到重大的次區域的問題,也可以跟它先磋商一下。土耳其橫跨亞非歐,很多中國人曾經不喜歡土耳其,覺得它是東突勢力的幕後黑手,土耳其民眾和政府也一直對泛突厥勢力大力倡導,前些年在新疆問題上,土耳其是整個伊斯蘭世界中叫得最響的,鬧得兩國外交部門很不高興,但這並不意味著中土關係就變成了僵硬的敵對關係。現在,中國跟澳大利亞的關係就像打上了死結,其實也沒必要。澳大利亞有獨特的地理特性,在資源、能源、海洋開發、海洋貿易各方面,它和中國都有極好的互補性。我們在澳大利亞有很多投資,有大量的資源需求,澳大利亞對中國市場也有很大依賴。作為新時代的大國國民,我們應當立足本土、胸懷世界,當公眾的視野越來越開闊,外交的決策也會變得更加智慧,更加仁義,更具全球性。
來源: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