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林子人
編輯 | 姜妍 黃月
國慶後,“濾鏡景點”讓小紅書陷入“濾鏡照騙”的質疑之中。 小紅書在10月17日發表致歉宣告,文中對因“過度美化筆記”,實地探訪發現較大落差、產生“被欺騙感覺”的使用者表示“真誠道歉”。值得一提的是,在這份聲明裡,小紅書並不是否認濾鏡,而是認為濾鏡不應該被指責,透過濾鏡誇大營銷包裝才應該。
被指“濾鏡照騙”的小紅書博主在網友們的“討伐”中紛紛發聲,還原攝影過程,否認是過度包裝營銷。拍攝國貿咖啡館的小紅書博主釋出一篇筆記“解密刷爆微博的cafe門頭是這麼p出來的”,並且曬出消費記錄,表示自己並非店家僱傭的軟廣推手。拍攝三亞藍房子的博主@愛吃燒餌塊的呂小娜釋出宣告回應稱照片並非商業營銷,並貼出了照片成片和原片的對比引數。
小紅書宣告中有一句話值得注意:“小紅書是一個普通人幫助普通人的社群,人們在這裡分享自己的日常生活和經驗。”而“濾鏡景點”之所以會引起爭議,恰恰是因為圖片社交、經驗分享深度融合網紅經濟後,過多利益因素混雜導致了種種問題。一個有待釐清的區別決定了“濾鏡照騙”的惡劣程度:美得不真實的圖片究竟是涉及利益交換的軟廣,還是普通人在分享自己的日常生活和經驗時追求完美?如果是後者,那其實是一個事關我們如何理解攝影本質的問題:攝影等於記錄100%的真實嗎?在社交媒體時代,分享照片對我們來說意味著什麼?打卡拍照為何對我們有如此大的吸引力?
01視覺藝術民主化:從記錄現實到彰顯身份的攝影術
雖然攝影技術的起點眾說紛紜——是1816、1826還是1839?是尼埃普斯、達蓋爾還是塔爾博特?——但攝影史研究者的普遍共識是,這項發明在人類歷史上具有跨時代的意義,即首次使用機械而非人手記錄下世界的影像。“攝影”(photography)的詞根詞綴則直接點名了攝影的遠離,phos和graphis都源自希臘語,前者的意思是“光線”,後者的意思是“繪圖”,因此攝影是“以光繪圖”的技術和藝術。藝術史學家巫鴻認為,19世紀初歐洲發明家紛紛探索如何把影像固定在物質平面上的時候,恰恰也是獨立穿衣鏡在社會上普及之時。這或許是某種時代共性,“攝影和穿衣鏡都反映了人們對於光、鏡和影像日益增長的興趣,也都以新式裝置捕捉光線承載的影像。”
英國曆史學家伊恩·莫蒂默(Ian Mortimer)注意到,19世紀末期歐洲的媒體行業越來越仰賴攝影技術。在19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旅行刊物中,有關遙遠叢林、殘敗廟宇和異國他鄉的人物照片風靡一時。讀者不再滿足於透過文字瞭解旅行故事見聞,他們需要“看到”遠方的奇觀。到1900年,攝影技術已是出版業和新聞業必不可少的重要組成部分。製作出眼前真實場景的影象越來越成為一種必要——無論是戰爭(比如克里米亞戰爭、美國內戰)還是逐漸消失的美洲原住民的生活方式、城市貧民窟的居住條件,都以視覺影象的形式直觀地呈現在讀者面前。
在莫蒂默看來,“攝影技術重新定義了我們對證據和真相的理解。它暗暗消解了藝術家的權威,他們那種敘事性的畫像明顯比照相機要主觀得多。”作為一種全新的創作媒介,攝影自問世伊始就形成了對繪畫的挑戰。1839年,法國政府買下了達蓋爾攝影法(銀版攝影法)的專利作為獻給世界的禮物。同年,法國19世紀學院派畫家保羅·德拉羅什(Paul Delaroche)做出了“繪畫已死”的著名論斷。某種程度上來說他是對的,在記錄方面,攝影具有繪畫難以匹敵的優勢。繪畫的創作費時費力,且在現實主義和準確性上不敵攝影。或許更重要的是,繪畫的創作成本高昂,在歷史上很長一段時間裡是精英階層的特權。是攝影將視覺影象乃至藝術本身民主化了。
然而我們需要明確的是,攝影記錄的物件無論多麼真實,嚴格意義上都不是現實百分百再現。
有“新彩色攝影大師”之稱的美國攝影藝術家史蒂芬·肖爾(Stephen Shore)在《照片的本質》(The Nature of Photographs)中指出,一張照片就是“通往世界的一扇虛幻之窗”,攝影究其本質是一門分析性的學科,“攝影師以紛雜的世界為起點,精挑細選成一張圖片……給予場景一種秩序,簡化混亂,賦予其某種結構。”肖爾寫道,攝影是拍攝者描述TA所見之物的手段,焦點——鏡頭的焦點、眼睛的焦點、注意力的焦點、思考的焦點——聯絡起一張照片的心理層面和描述層面。
因此影象和現實之間幾乎總是存在罅隙和模糊地帶。約翰·伯格(John Berger)告訴我們,是觀看確立了我們在周圍世界的地位,我們只看見自己注視的東西。而注視是一種個體選擇,因為“我們觀看事物的方式,受知識與信仰的影響”。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們的身份是最重要的鏡頭取景器:我們的過去與現在、希望與慾望賦予了我們獨一無二的拍攝有利位置(vantage point),我們選擇那些我們認為重要的資訊完成一張我們希望是真實的圖片。這不是隻在“後真相時代”存在的新行為,忽視它就是否認人性本身。 這一點,在被指責的小紅書博主們的宣告中也能看到,他們使用的攝影工具、拍攝當天的天氣、選取的角度以及構圖等因素在他們眼中也是獨一無二的。
今天,視覺影象的民主化已達到無遠弗屆的程度,智慧手機的普及讓人人都能用攝影表達自我。在過去十年間,眾多的國產智慧手機品牌開始趨於普遍和流行,讓小米手機在使用者中開啟知名度的紅米手機於2013年推出,次年,華為推出了經典款手機Mate7。根據市場研究機構Canalys今年4月釋出的報告顯示,今年一季度,中國大陸市場智慧手機出貨量達到9240萬部,同比增長27%。有意思的是,包括Instagram(2010年上線)和小紅書(2013年上線)等在內的一些國內外影象分享平臺的出現,恰恰也和智慧手機普及的時間線疊合在一起。
伴隨著智慧手機的普及,越來越內卷的是來自使用者和廠商雙向對提升其攝影技術的不斷追求。在資料處理系統越來越強大的當下,手機攝影有時甚至可以更方便地獲得以往專業攝影器械才能達到的效果。當本月iPhone13拉開了每年秋季的智慧手機新款密集釋出的序幕時,我們發現,手機廠商間對攝像頭技術的內卷也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支援3倍光學變焦的長焦鏡頭;可在影片拍攝時加入“電影效果模式”;後攝三攝早已成為主流,四攝、五攝的機型越來越多;萊卡、蔡司等專業攝像器材供應商開始成為手機品牌的常客……這也導致了人們獲取和觀看照片的方式的巨大改變,其中最顯著的改變就是影象的泛濫——全球每個角落每時每刻都有人舉著手機拍攝,每天都有幾十億張圖片上傳到社交網路。
在一些觀察者看來,這種鉅變也正在重塑人們的身份認同。社會學家、媒體理論家、Snapchat達人Nathan Jurgenson就提出了“社交照片”(social photo)的概念。他認為,影象的泛濫開啟了一種透過手機攝影觀看世界、確認自身存在的新方式,我們不再重視照片的記錄功能,而是越來越看重照片善於表達的社交溝通能力。攝影是21世紀的人構建身份至關重要的一種手段,“我們的現實生活是持續不斷地闡釋線上與線下世界的結果。”
就像Jurgenson所言,照片在社交溝通能力上越來越突顯,在學術界出現了利用社交網路中的影象(包括社交攝影及小影片)進行研究的文章。比如今年6月,深圳大學傳播學院副教授楊莉莉與華為榮耀全球品牌顧問唐學鵬聯名發表的《社交影象:X一代 vs Z一代》一文,就是一項完全透過社交網路影象抓取而進行的代價間文化差異變遷的研究。在這篇文章中,我們可以看到,一方面年輕一代越來越多的透過在社交網路平臺上的影象展示而彰顯自我,另一方面,科技的發展造就了世代變遷,而年輕世代的行為也同時造就出一種新的文化面貌。文章作者認為,代際之間變化在影象上體現得非常明顯。而且,影象也是塑造未來世界最積極的力量之一。
02旅行與攝影:痴迷“打卡”讓我們獲得和失去了什麼?
“濾鏡景點”爭議實際上涉及兩個群體,拍攝和釋出照片的人,和按圖索驥去打卡並因此大失所望的人;這兩個群體會產生交集,是因為“打卡地”真的有吸引人一探究竟的號召力。這是一個社交媒體時代的普遍現象,它不僅發生在小紅書,也發生在全球最熱門的圖片社交媒體平臺Instagram,《紐約時報》建築與設計批評家Alexandra Lange甚至發明了一個詞來形容:“Instagram朝聖”(Instagram pilgrimage)。
美國哥倫比亞廣播公司(CBS)2018年的一篇報道援引相關研究指出,超過40%年齡在33歲以下的年輕人將“Instagrammable”(出片)作為選擇旅行目的地的首要考慮因素。用旅行美圖給他人留下好印象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人們還以Instagram作為旅行指南。截至2018年,該平臺超過70%的使用者生成內容與旅行相關,紐西蘭和冰島成為熱門旅遊地。《悅遊》(Condé Nast Traveler)雜誌特約編輯Mark Ellwood在接受CBS採訪時分析稱,紐西蘭之所以成為全球熱門旅行地部分是因為它的風景非常“出片”,“紐西蘭在旅遊營銷方面有專門針對Instagram的措施,資料立刻上升了14%。”Ellwood注意到,不止旅行目的地,整個旅遊產業都在吃圖片社交的紅利,比如賓館的設計也越來越注重是否適合拍照。
位於美國亞利桑那州的羚羊峽谷(Antelope Canyon)是另一個在社交媒體時代成為熱門旅行目的地的例子。如今你去探訪那裡,導覽解說詞大多圍繞如何拍照展開,導遊不僅會指導你哪裡是最佳拍攝地點,還會囑咐iPhone使用者開啟“鮮暖色”濾鏡以增加那些經風化形成的橘紅色波狀砂岩的視覺衝擊力。
根據Vox的一篇深度報道,從70年代到90年代,羚羊峽谷都是一個非常小眾的景點,最早前往那裡的是為《國家地理》等雜誌供圖的自然攝影師。2009年,微軟在Windows 7桌面內建背景相簿中收錄了羚羊峽谷的照片,讓全球千萬使用者知道了這個地方。然而,正是社交媒體的興起和拍攝功能日益強大的智慧手機讓羚羊峽谷真正出圈,吸引社會名流、網紅和許許多多想在自己的資訊流裡添上一張美照的普通人蜂擁而至。“在社交媒體上,羚羊峽谷的意義已經超越了一張沙漠巨石的美麗圖片——它是地位的象徵,是展現個人冒險精神和流浪癖(wanderlust)的奢華背景。”
“這張照片是在哪裡拍的”或許是旅行博主最常被問到的問題之一,但其實在社交媒體出現之前,這樣的對話就無數次發生,攝影技術一直都在塑造人們的旅行體驗——無論是好是壞。《連線》雜誌(Wired)刊登的《為什麼我們都拍同樣的旅行照》一文對此作出詳細分析。最早的照相裝置太過笨重,操作太過複雜,因此19世紀的遊客大多停留在購買風景明信片上。這個情況被喬治·伊士曼(George Eastman)在1888年發明的行動式照相機所改變,它讓遊客自行按快門,記錄下私人旅行經歷成為可能。
有趣的是,也是從那時起,旅行照變得越來越趨同,這是因為恰恰是照片創造了景點。正如社會學家迪安·馬康納(Dean MacCannell)在《遊客:關於休閒階層的新理論》(The Tourist: A New Theory of the Leisure Class)一書中所指出的,影象將未知的景觀從默默無聞中拔起,將它們標記為重要的、值得觀看之物,“敦促遊客出發尋找它在現實生活中的真實存在。”拍照,是為了證明自己真的去過某地——20世紀晚期的旅遊業普及和21世紀的數碼攝影與社交媒體風潮都沒有改變旅行照的邏輯。今天的遊客依然在拍攝很久以前由旅行指南確立的那些景點,或者拍攝那些你在社交媒體上已經看到過的“打卡地”。
如今,打卡拍照混雜著獲得證明、佔有崇高與美、彰顯身份等多重訴求。所有的遊客都在追求“原真性”(authenticity),這是人類普世性的崇敬神聖的現代版本。遊客在某種意義上是當代的朝聖者,他們在遠離日常生活的“他時他地”追尋原真性,在此之中感受到某種崇高(sublime)。拍照既是“自己曾經去過”的物質證明,也是佔有崇高與美的手段——正如蘇珊·桑塔格在《論攝影》中所說,“收集照片就是收集世界。”它確認了你與曾經遙遠陌生之地的聯絡。值得注意的是,社交網路上最引人矚目的旅行照往往流露出某種孤寂感,你看不到摩肩接踵的其他遊客或雜亂的周邊環境(即使真實情況很可能如此),只能看到拍攝者精心選擇並/或置身其中的純粹美景。此時旅行照的潛臺詞其實是,只有具備這樣的審美品味、創造力和旅行的餘裕,才能真正捕捉到這一處風景的純淨之美——這又轉而成為了吸引更多人前去打卡拍照的原因。
也正是看到了這樣的趨勢,現在對“出片”的訴求,越來越多地變成了一種雙向選擇。前文所提及的羚羊峽谷,正是因為“出片”而逐漸變成了著名的旅遊景點。而同樣因為“出片”走紅的還有越來越多的網紅展覽,有一些主辦機構還會特意在場館內打造一些適合拍照的佈景,透過“出片”讓藝術出圈,對主辦方來說可謂一舉兩得。國內一些旅遊目的地直接組織起了出片大賽,讓影像成為旅行者和目的地之間的橋樑。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成功“出片”也帶有一些發現的意味,當智慧手機普及、攝影民主化之後,人們透過影像和短影片去傳遞自己生活裡的感受與發現,可能是風景、可能是美食、可能是某種娛樂專案。而在這樣的傳遞中,有些風景變成了景點,有些人變成了網紅,其中最有代表性的當屬理塘和丁真。
“出片”成為旅行首要目的是好是壞,取決於我們用怎樣的態度對待攝影。紐約大學營銷學助理教授Alixandra Barasch的研究發現,拍照能幫助人們更好地與環境互動,比如讓他們注意到肉眼容易忽略的細節,但如果人們拍照的目的只是為了曬圖,可能反而會適得其反。“我們稱之為自我呈現的擔憂,當我們試圖拍下完美照片時就會出現這種焦慮,我們會禁不住想,別人會如何透過照片評價我們。照片越是刻意、越是有表演性質,就越妨礙人們從這份體驗中獲得真正的快樂。”Barasch在接受Vox採訪時說。
在疫情阻斷流動的當下,人們希望在最平常的環境中發掘美的心情更加迫切——當“去遠方”的願望難以滿足,我們難以逃離浸淫著日常生活經驗的生活環境時,“原地旅行”是一種寶貴的慰藉,從這個角度來說,社交網路上滿屏“假裝在XX”式照片是應當被寬容和理解的。但“濾鏡景點”的爭議提醒我們,跟風打卡未必能讓我們擁有更好的審美體驗,要在生活中發掘美,還是需要有點“躬行踐履”的精神,用自己的眼睛和判斷力,去找到屬於自己的獨一無二的風景。
參考資料:
巫鴻.《物·畫·影:穿衣鏡全球小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
【英】伊恩·莫蒂默.《歐羅巴一千年:打破邊界的歷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
【英】約翰·伯格.《觀看之道》.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5.
Stephen Shore. The Nature of Photographs. Phaidon Press. 2007.
“Photography vs Painting: What’s the Difference?” Eden Gallery, August 1, 2021.
https://www.eden-gallery.com/news/photography-vs-painting?gclid=Cj0KCQjwiNSLBhCPARIsAKNS4_fOEI2C7Koqge9oeX5Vbnm5HEQB1SBhsV9m__T4kUz7GjYe1jQiGPYaAuavEALw_wcB
“Opinion | Is Instagram Ruining Architecture?” The New York Times, September 9, 2019.
https://www.nytimes.com/2019/09/07/opinion/sunday/instagram-architecture-design.html
“Everyone Wants to Instagram the World’s Most Beautiful Canyon. Should They?” Vox, Jul 11, 2019.
https://www.vox.com/the-goods/2019/7/11/20686194/antelope-canyon-instagram-page-arizona-navajo
“How the ‘Social Photo’ Transformed Out Experience of Reality,” Frieze, May 3, 2019.
https://www.frieze.com/article/how-social-photo-transformed-our-experience-reality
“Why We All Take the Same Travel Photos,” Wired, December 10, 2018.
https://www.wired.com/story/why-all-travel-photos-are-the-same/
“Millennials Are Skipping Out on Travel Destinations that Aren’t ‘Instagrammable’,” CBS News, July 20, 2018.
https://www.cbsnews.com/news/millennials-are-skipping-out-on-travel-destinations-that-arent-instagrammable/
“Between Image and Reality: How We all Perceive the World,” Observer, December 21, 2016.
https://observer.com/2016/12/between-image-and-reality-how-we-all-perceive-the-world/
《編輯部聊天室 | 疫情下的黃金假期,我們可以想象怎樣的旅遊?》,介面文化
https://www.jiemian.com/article/6637219.html
《手機也能拍出好的攝影作品嗎?》,介面文化
https://www.jiemian.com/article/3666818.html
《社交影象:X一代 vs Z一代》,財新週刊
https://weekly.caixin.com/2020-09-19/10160716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