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冕生下來就是神童。
當然了,說他是神童,並非是指他奧數算得好,因為古代並沒有奧數。
說他是神童,是指他在文化方面的造詣很高。
史書記載,蔣冕小朋友年僅十歲,就有過目不忘的本領。
不管讀什麼,看什麼,只需一遍就能熟記在心,倒背如流。
雖然,倒背如流這種事並沒有什麼實際意義。
從小自帶神童光環的蔣冕果然不負眾望,十五歲,參加鄉試,高中榜首。
內閣中有一位叫做丘濬的大學士,對蔣冕的亮眼表現十分注意,稱讚他是“臺輔之器”,日後必成棟樑之才,搞不好還能當上內閣首輔。
或許這只是這位丘大學士一時的謬讚,但在不久之後的未來,這份稱讚將會成為真正的現實。
成化二十三年,公元1487年,蔣冕考中進士,併成為了翰林院中的一名庶吉士。
庶吉士是翰林院的短期職務,非品學優異者不能擔任。
這種官員制度在永樂年間得以確立,幾經發展,已經成為了大明王朝裡一種極為重要的幹部儲備方式。
在明代朝堂裡,甚至有這樣一條不成文的規矩,那就是“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
如果不能在科舉中考取功名,是沒有辦法到翰林院中任職的。
而如果想在朝堂之中有更大的發展,比如擔任六部長官(尚書),或者進入內閣,都需要你有過在翰林供職的經歷。
假使你才學也夠,水平也夠,又有後臺,背景也不錯,好不容易拉關係才成為朝廷要員的備選,到了禮部,人家一問,您是哪一年的進士,哪一年入的翰林啊?
你一問兩搖頭,表示自己既不是進士,也沒在翰林待過。
那不好意思,您這官位可能還得再等等了。
這麼一聽的話, 翰林院簡直是大官兒的搖籃,位極人臣的通行證。
的確可以這麼說。
但我們要知道,翰林院雖然是個好地方,但翰林院裡的進士們卻是人滿為患。
大家都是滿腹才學經綸,都是實打實地透過科舉考試進來的,你會背詩,我也會背,你會編書,我也能編。
你二甲及第,我一甲探花出身,誰也不比誰差到哪兒去。
而想要在這樣高強度的競爭環境中脫穎而出,實在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兒。
蔣冕一度很迷茫,大明的官場就像一個深邃不見底的海溝,任何人只要進入其中,都會變成滄海一粟。
不過這也不能怪蔣冕,因為成化這個朝代,實在是一個十分平庸的時期。
明憲宗朱見深性格懦弱,昏庸無為,在位期間沒有幹出過什麼為人稱道的成就,而朝廷裡的大臣們上行下效,更是庸常無比,基本上是清一色的膿包。
坊間時常笑稱,內閣裡的三位閣老是紙糊的,而六部裡的六位尚書是泥塑的。
平庸的官員有一個很大的特點,那就是雖然身在其職,但卻很難幹出成就,幹不出成就,就很難再升遷,不能升遷,他們就會開始內卷,開始拼命的鞏固自己現有的官職和地位。
朝廷裡的要職都被他們牢牢把握,而像蔣冕這樣的有心報國的年輕人就遲遲得不到機會。
但好在成化皇帝的時代雖然平庸,但皇帝總有駕崩的一天。
到了朱見深的兒子,孝宗皇帝朱佑樘即位的時候,情況發生了很大的改變。
大明王朝有過建文那樣的書呆子,有過正統那樣任性的年輕人,有過成化這樣的平凡人,現在終於迎來了一位明君。
朱佑樘是個十分勵精圖治的帝王,他很希望大明王朝可以在自己的手裡重現祖輩的榮光。
一個國家的發展,關鍵在於皇帝本人,但執行起來,卻需要君臣攜手,強強聯合。
很顯然,以成化皇帝留給兒子的這班老臣的能力,很難滿足新皇帝的工作需要。
朱佑樘急需一批新的人才來幫助他實現夢想,而蔣冕,正是這樣的人。
弘治二年,公元1489年,弘治皇帝一眼選中在翰林院裡時刻追求上進的蔣冕,提拔他為禮部尚書。
禮部,六部之一,掌管王朝禮儀,祭祀,貢學。
而尚書一職,正是禮部的扛把子,一把手。
對蔣冕來說,這幾乎是光速升職,但對弘治一朝的官員們來說,卻已經是司空見慣了。
那些在成化一朝因為朝政昏聵疲敝而久不升遷的官員們,在弘治皇帝的選拔下紛紛得到了重要的工作機會,有的當了六部要員,有的成了御史,更有甚者,一步到位,直接步入內閣,成為了大明政治舞臺的主心骨。
可以這麼說,這幫文臣們如果不是遇到了弘治皇帝,基本上這輩子就算廢了。
大臣們對皇帝感恩戴德,都希望可以幹出政績,幹出成就,以此來回報皇帝。
但我們知道,朱佑樘同志的童年是十分悲慘的,他是宮女所生,自小長在深宮,被一群太監宮女養大,生活環境不好,吃穿用度也不夠,所以從小身體就不太行。
登基之後,忙於政事,經常加班加點的工作,又極大的透支了身體健康,只活到三十六歲就死了。
文臣們很傷心,因為他們深受君恩,無從報答,所以他們只能把這份恩情放到弘治皇帝的兒子,武宗皇帝朱厚照的身上。
朱厚照的大名,想必就不用我再多介紹了,因為想要介紹朱厚照其實非常簡單,只需要一句話就夠了,那就是:
大明王朝歷史上最能玩,最能鬧,最能折騰的皇帝。
寵信宦官,整天在紫禁城裡跟著一幫小太監鬼混。
耽於享樂,在皇宮裡建設豪華大型娛樂場所,豹房。
縱馬南巡,浩浩蕩蕩的組織人馬四處旅遊,說把朝政撂下,就把朝政撂下。
我曾經跟很多歷史作者探討過這麼一個問題,那就是朱厚照同志為什麼如此愛玩?
因為從這位皇帝一生的執政軌跡來看,他雖然玩樂無度,但卻並不能算是一個昏庸的帝王。
朱厚照為人聰慧,尤其在軍事能力方面非常突出,幾次出巡,既平定過內部叛亂,也抵禦過外敵入侵,總體來說還算是個小有成就的君王。
但這位君王身在紫禁城的每一天,卻都毫無帝王的姿態和儀表可言。
瘋吃,瘋鬧,瘋玩,活脫就像是一個市井無賴。
一個本來極為聰明,原本可以踏踏實實做帝王的人,為什麼會變得如此叛逆呢?
經過一番熱烈的討論之後,很大一部分作者們都認為,是因為正德一朝,文臣和內閣的勢力太過強大,他們在方方面面制約,桎梏朱厚照,朱厚照深感自己的皇權被大臣分割,面對這種情況,他必須反擊。
他必須和文官集團抗衡,擺脫文官集團的束縛,而擺脫束縛最好的方式就是我行我素,誰也不聽。
也許朱厚照的確感覺到了文臣們對他們的控制,但我卻認為,這幫文臣們其實還是挺冤枉的。
他們只是臣子,別說六部長官,就算是內閣的閣臣,也沒有權力對皇帝強硬的指手畫腳。
文臣們的確很煩,早朝時他們會接二連三地上疏,規勸皇帝應該注意自己的言行儀表。
中午大臣們又會往內閣送摺子,內容是希望皇帝可以不要鋪張浪費。
到了晚上,還會有一些耿直的大臣嚷嚷著要面聖,理由是希望皇帝親賢臣遠小人,少跟後宮裡那幫太監們一起玩樂。
但對十五歲就登基的正德皇帝朱厚照來說,他能分清誰是好人,誰是壞人?
大臣們如此愛管閒事,如此較真,只不過是因為惦念著弘治皇帝的厚恩,想要報答在朱厚照的身上罷了。
他們囉嗦,事兒多,有事沒事就騷擾皇帝,但歸根結底,只不過是希望可以透過自己的規勸,讓皇帝成為一個更好的人。
而蔣冕,正是文臣中的代表人物。
他在正德年間位居內閣學士,每天最大的工作就是追在皇帝屁股後面“教育”皇帝。
但很可惜,朱厚照並不理解這份苦心。
一生玩樂的朱厚照同志同樣英年早逝,三十一歲就領了便當。
最能鬧騰的正德皇帝死了,最不鬧騰的嘉靖皇帝登基了。
新皇帝因為“大禮儀之爭”和當時的首輔楊廷和鬧得挺不痛快,嘉靖是正德的堂兄弟,按理說他繼承皇位應該承繼大統,尊正德的父母為先皇先後,但嘉靖同志十分倔強,他認為自己有爹有媽,憑什麼認別人當爹媽?
皇帝不僅不認,還想要把自己生父母搬進明朝的祖廟供奉。
這場“究竟我管誰叫爹”的爭鬥曠日持久,很久都沒有定論。
楊廷和和皇帝唱反調,堅決反對皇帝的意見,之後憤然辭職,首輔的位置自然就落到了蔣冕的頭上。
至於有關大禮儀之爭的更多細節,朋友們有興趣的話可以去看一看我之前寫過的有關楊廷和的一篇文章,我在這裡就不再贅述。
楊廷和:嘉靖,我讓你管誰叫爹,你就管誰叫爹,聽明白了嗎?
但不久之後,蔣冕也辭職不幹了,原因很簡單,那就是他和楊廷和持同樣的觀點。
是的,首輔,這是人臣之極,是多少官員心心念念,夢寐以求的職位,但蔣冕只幹了兩個多月,就辭職回鄉了。
他走得十分瀟灑利索,就像他當年健步如飛追著正德皇帝朱厚照然後給他灌輸聖賢大道理時一樣瀟灑。
蔣冕辭職了,或者說,他受夠了。
他從小到大接受到的教育都是正統的程朱理學,但偏偏自己攤上的兩位皇帝都不是很守規矩。
即為人臣,不侍亂主,這是蔣冕的為臣之道,也是他的人生信條。
蔣冕離職後不久,嘉靖皇帝曾經屈尊邀請他接著回來上班,並且作詩一首,想要試探蔣冕。
聞說江南一老牛,徵書聘下已三秋。
主人有甚相虧汝?幾度加鞭不轉頭。
老蔣啊,你已經歷經三四朝,我也讓你回來好多次了,臺階也給你了,你得懂事兒啊,脾氣耍夠了就趕緊回來上班!
沒想到蔣冕不為所動,只是輕描淡寫地回了一首詩。
老牛用力已多年,頸破皮穿只想眠。
犁耨已休春水足,主人何故苦加鞭?
蔣冕表示,上班是不可能上班的,這輩子都不可能上班,回去給你幹那更不可能,我現在在老家養老挺好的,你就別來煩我了。
天子呼來不上船,蔣冕,真有你的!
嘉靖十一年,公元1532年,蔣冕去世,時年七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