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的吐谷渾
晨曦將群山從沉睡中喚醒,萬物盛裝出場,月亮卻還高懸在西天,痴痴地俯視著高原,不肯離去。在太陽和月亮交相輝映的清晨,按照既定行程,我們前往位於城南20公里開外的熱水鄉智尕日村,遊覽那裡的吐谷渾至唐蕃時期的古墓群。
汽車沿著察汗烏蘇河逆流而上,朝熱水古墓群方向駛去。河面波光粼粼,清澈的河水在亂石中穿流而下。天空清澈澄碧,白雲漫不經心地塗抹在兩側的山頭之上。通往熱水鄉的公路正在進行翻建改造,車輛駛過揚起厚厚的塵土,猶如置身於硝煙瀰漫的古戰場,愈發顯得此行風塵僕僕。正與此行懷古、憑弔的初衷吻合,場景感十足,相當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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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著察汗烏蘇河前往熱水古墓群,影片中的歌聲來自藏族朋友多傑才旦演唱的《都蘭的風》
時過中秋,高原的草木已近凋零,本不茂盛的近原遠山,顯露出枯澹的面貌。途中經過幾個村莊,村前道路兩旁栽種著挺拔的樹木,樹葉青黃相間,與周圍的景色形成鮮明的對比。陽光穿透樹葉間的間隙,將樹影裝飾在車前。不時有老鄉趕著羊群在路上行走,大概是見識多了,羊群並不懼怕汽車,它們徑自走自己的路,大搖大擺,任憑趕羊人在後面大聲呵斥。再往上走,兩側群山對峙之間,出現一座水庫,水面廣闊,一汪碧水將天空浸入其中,宛若荒涼的高原山地鑲嵌著一顆藍寶石,意境殊勝。導遊卓瑪指著左前方高聳的一個臺地告訴我們,那裡便是此行的目的地——血渭一號大墓。
站在九層妖塔平臺往西南拍攝
血渭,是此地地名的藏語漢音。1950年代,國家進行第一次文物普查,派人前來調查附近吐谷渾時期的佛教巖畫,當地老百姓提供了一條線索,讓北京來的文博專家驚愕不已:
解放前某年,青海軍閥馬步芳派士兵挖了血渭的一座墳,金器珠寶裝了滿滿三套馬車,運不走的點了一把火,火燒了整整三天三夜!
站在九層妖塔平臺往南拍攝
循此線索,最終確定熱水鄉一帶可以辨識的吐谷渾至唐、吐蕃時期的墓葬1000餘座,時間跨度大致在公元4世紀至9世紀,相當於南北朝到唐末這一階段。這一發現震驚學界,在消失1000餘年後,吐谷渾文明重新回到了大眾的視野,其意義之重大不言而喻。
1982年起,文物部門開始對這一墓群的部分殘損墓葬進行考古研究,其中就包括被馬步芳洗竊一空的那座王陵。此墓高30餘米,外形成金字輪廓,故被稱為“東方金字塔”。這是最早被命名為“血渭一號”的墓葬,經清理後,當年放火焚燒的痕跡清晰可辨。據說小說《鬼吹燈》中的九層妖塔即以此墓為原型,又有同名電影風靡一時。“血渭一號”不為公眾所知,但“九層妖塔”藉助網路小說和電影的傳播,名聲大噪,尤其是在年輕人群體中有相當高的知名度。
九層妖塔,央廣網網路圖片
繼熱水墓群入選“1996年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後,“2018血渭一號墓”入選“2020年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都蘭熱水墓群2021年入選中國考古“百年百大考古發現”。羅列這些,便可明瞭這個墓葬群具有多麼重要的歷史、文化、科學價值和影響力。
都蘭縣博物館張館長全程參與了由中國社科院考古所和青海省考古所主持的“2018血渭一號墓”的考古發掘工作。得知我的來意,張館長熱情地領我參觀了已發掘完畢的大墓,並進行了詳盡且專業的講解。
全程參與“2018血渭一號墓”考古發掘工作的都蘭縣博物館張館長、海西州博物館石研究員,下文墓葬及出土文物圖片摘自他們參與執筆發表在《考古》雜誌2021年第8期的考古報告
墓葬全景圖
這是一個豎穴木石結構的多室墓,地面殘留祭祀建築、迴廊和塋牆遺蹟,地下有墓道、殉馬坑、甬道、墓門及墓室等,是青藏高原目前發現的佈局最完整、結構最清晰、形制最複雜的高等級墓葬。2018年被盜案發後國家文物局組織相關單位進行搶救性發掘。此次發掘所得,加上案發後追回的文物,總數超過1000件,包括織物、玉石以及銅、鐵、漆木、陶和玻璃器。尤以金銀器數量為最,據悉其工藝精湛程度可以媲美陝西何家村之窖藏。在收繳的被盜涉案文物646件當中,後經鑑定有一級文物16件,二級文物77件,三級文物132件。張館長對著考古棚張貼的代表性出土文物的照片,從形制工藝,年代風格,到出土時的位置、狀態等等,如數家珍,娓娓道來。此墓年代雖在八世紀中期、吐谷渾被吐蕃吞併約百年之後,但墓主為吐谷渾王莫賀吐渾可汗,墓葬結構、形式以及豐富的出土文物,無不展現了吐谷渾文明所達到的高度。
部分被盜文物
出土文物(一)
出土文物(二)
出土文物(三)
出土文物(四)
這些出土物中,有大量中土風格的器物,也不乏來自西域的珍寶,如玻璃器等。其中的一條瑪瑙串珠,有遠至西周近到唐初的粒珠,甚至串有一節出自中亞的長管,看來墓主還是一位珠子收藏家。這並不奇怪,歷史上遊牧民族偏好金銀和各種珠子,既是財富的體現,又因為便於攜帶與交易,兼具貨幣功能,因此在當時古今中外的珠子混搭在一起並不少見。這些來自天南地北的寶物,除了彰顯了墓主的地位與財富,也可以籍此得知,吐谷渾人不但善於馬背征戰,同樣也是商貿能手,並且在交通中西文化方面發揮著巨大作用。羌中道不單是鐵血古道,同樣也是駝鈴悠悠、往來不絕的絲綢之路。
儘管地處偏遠的高原,環境惡劣,但吐谷渾並不閉塞,他們與中原王朝以及隨後的南北朝政權保持密切的聯絡。南朝劉宋政權建立後,當時的吐谷渾王阿才派使至建康通貢,被劉宋封為沙州刺史、澆河公。都蘭縣博物館陳列了一件南朝嶽州窯青瓷蓮花尊,據悉出土於一座吐谷渾古墓,這在青藏高原是極其罕見的,而與南京出土的如出一轍,或許是這段交往史的見證。
吐谷渾墓出土的嶽州窯青瓷蓮花尊,出土時可見口部經裁截磨平。這是一個十分有趣的現象,說明在當時吐谷渾地域青瓷非常珍罕,即便有殘損,亦作為寶物入葬。又,蓮花尊具有濃厚的佛教文化特徵,可從中窺見佛教在這一地區的影響。除了此件,目前所知南朝青瓷出土地最西以隴東為限。
公元七世紀上半葉,松贊干布兼併了青藏高原各個部落,形成了一個統一的王國,即吐蕃王朝,從此,吐谷渾人再也無法將自己的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他們或東遷大唐,或依附吐蕃,慢慢衰亡,如水入沙,化為無形。可以想見,這一過程是如何的血腥和悲憤。唐貞元二十年(804年),呂溫以侍御史入吐蕃,曾見“退渾種落盡在,而為蕃所鞭撻”,因賦《蕃中答退渾詞》:“退渾兒,朔風長在氣何衰。萬群鐵馬從奴虜,強弱由人莫嘆時。”亡國奴的命運古今一如。再後來,吐谷渾逐漸淡出了人們的視野,沒有人關注他們的命運與歸宿。北宋以後的文獻中不再提及,吐谷渾一詞從歷史記載中消失。曾經馳騁荒漠數百年的一個王國和民族,就這樣湮滅、消融在歷史的長河中,只留下一個神秘的名字,令人扼腕嘆息,感慨唏噓。
一次盜墓事件引發的一個驚天大發現,揭開了神秘的面紗,讓吐谷渾重見天日,我們既有幸一睹塵封千餘年後的吐谷渾的真容,吐谷渾也終於可以用他們的傑出創造,對千百年後的世人細說昔日的輝煌,痛訴亡國的悲痛與不甘。吐谷渾人是不幸的,他們先後抵禦了西秦、北魏的多次侵犯,但終陷於隋煬帝之威。隋滅唐興,趁機短暫復國,又因好武善鬥,多次寇邊,引火燒身,被唐太宗迎頭痛擊,收為屬國,至663年被吐蕃所滅。相對於數不勝數的、在人類發展程序中灰飛煙滅、無影無蹤的種族、王國,吐谷渾人留下了曾經的足跡和文明,他們又是幸運的。殺伐征服雖然可以摧毀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但先民們創造的文明,並不會因政權的興廢而消亡殆盡。它們或融入人類文明的大潮,像涓涓細流匯入江海,或在千百年之後,以驚世的姿態,與我們不期而遇,給後人們提供一個回顧歷史、展望未來的絕好的素材和視窗。
我們從考古棚出來,作別兩位熱情的專家,蹀躞前行,來到西側的血渭一號墓,即廣為人知的九層妖塔。拾級而上,只見墓壙完全揭露在外,封土尚殘存南部邊緣部分。考古人員正在清理位於東側的祭祀臺遺址。此墓年代早於“2018血渭一號墓”,應在公元七世紀。墓葬地勢險要,背依老鷹峽,俯瞰察汗烏蘇河和血渭草原,南面群山疊嶂,的確是一處風水寶地。
站在察汗烏蘇河南岸眺望九層妖塔。圖片中央形似老鷹展翅的峽谷最下面的平臺,即為九層妖塔,央廣網網路圖片
對普通的旅遊者來說,目前熱水墓群似乎還算不得理想的旅遊目的地。詠懷、憑弔、嗟嘆,只能作為旅行的調味品,當不得正餐。目前都蘭縣政府正在積極推進“九層妖塔”和“2018血渭一號墓”考古遺址公園的規劃建設,配套的旅遊基礎設施也將同步完善。察汗烏蘇河兩岸寬廣的血渭草原,每到夏季,鋪地成茵,蒼山之間滿是花草的世界。遊人在欣賞都蘭獨特的自然美景的同時,遊覽考古遺址,追溯中華民族和文明的發展、融合的滄桑歷程,相信一定會留下美好的記憶。
夏日的血渭草原,央廣網網路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