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失而求諸野”一句,出自《漢書·藝文志》:“仲尼有言,‘禮失而求諸野’,方今去聖久遠,道術缺廢,無所更索,彼九家者,不猶愈於野乎!”
關於其意的考釋至今仍有爭議,目前比較廣為人知的一種解讀為:對於那些在主流社會中正在普遍消失的傳統禮節、民俗以及文化等,我們可以到民間鄉野去尋訪,即“古禮不傳,可訪民間”。
如此句所言,在像地捫侗寨這樣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西南村寨裡,就仍然賡續著五千年華夏文明的文脈。
在上一篇調研手記《禮失而求諸野(一):那些衰而未亡的鄉村古禮》中,我們簡單梳理了目前尚存活於地捫這個西南侗寨的鄉村古禮,即地方信仰體系、鄉規民約以及房族這一中國鄉村傳統的家族文化體系。
這些尚存一息的鄉村古禮雖然仍舊存活於世且還有著緩慢的發展,但是面對著現代文明一波又一波的衝擊,卻又略顯疲態,在當下出現了衰頹與復甦並存的複合狀態。
01
地方信仰中懸浮的生命觀
在上一篇手記中,我們曾提到地捫人的地方信仰體系由自然信仰與神仙信仰構成,這一信仰體系自有史記載以來,在當地延續了六百餘年。
地捫人在這一套地方信仰體系的洗禮下,逐漸形成了“敬天畏地、天人合一”的生命觀,斗轉星移間,這一生命觀似乎又與當下鄉村生態振興中的“平衡共生”理念一脈相承。
不過在近二十年來,隨著當地經濟方式的轉變,人們的價值觀念與生命觀念也在逐漸發生著變化。曾經當地人的生計,因“土”而生,由此人們倍加愛護自己生長、生活以及生存的土地。
他們在對那方水土自然規律的摸索與探尋中,尋找著能在其中可持續生存的方式,並漸漸找到了“人與自然和諧共處”這一成功的生存法門。
並在此基礎上形成了綿延了幾百年的信仰體系與其中核心的生命觀——“敬天畏地、天人合一”,曾經這一生命觀念堅定地貫穿著人們生產生活的始終,從未缺席。
如今,這一生命觀卻處於懸浮的狀態。在鄉村生態振興的背景下,各地鄉村都在倡導“人與自然和諧共處”這一在鄉村中傳承了幾千年的樸素哲學觀。
地捫也不例外,地方政府一直在村寨的綠色發展方面傳達著理念,並在一定程度上做著實踐探索。這一生態發展理念似乎有了短暫的復甦,但卻收效甚微。
一方面,在這一懸浮的時代,社會的各個方面都難以慢下腳步,因此綠色發展的鄉村依舊在“可持續發展”的外殼裝點下,於鄉村發展的高速路上,茫然地超速行駛著。這也就出現了我們之前提過的現象,地捫人以竭澤而漁的方式榨取著自己的資源優勢。
另一方面,當下人們的主要生計方式並不再繫於這方水土之上,“打工經濟”的到來很難令人們再對這方土地產生曾經“視土如命”的關切,由此引發的輕慢與無視,更是對這種“竭澤而漁”的發展方式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由“土”而生的地方信仰與其核心的生命觀,也在這一懸浮的時代背景下,慢慢漂浮無根。知行無法合一的現狀,使得這一生命觀在與鄉村生態振興的傳承中,出現了斷裂,斷裂中還充斥著發展復甦與懸浮衰頹的荊棘。
02
鄉規民約的弱化
從“熟人社會”到“無主體的熟人社會”,“鄉規民約”的秩序規範作用正被行政、法治等秩序所取代,處於不斷邊緣化的狀態。
以前當地人自給自足的經濟方式,使得村民的生產生活圈與社交圈都比較封閉與穩定,因此形成了“熟人社會”中以習慣為“法則”的鄉規民約,其教化與規範作用,自然而然地被村民所消化與遵守。
如今,隨著時代的變化,當地人的生產生活圈與社交圈不再僅限於當地,開始與世界各地互聯互通。人們能利用的資源範疇也不再僅僅是村寨亦或村鎮,在全球命運共同體的運轉下,資源的延展也在逐漸全球化、資訊化。
故此,依託“熟人社會”的生存法則所形成的“鄉規民約”在當代鄉村逐漸水土不服。
不過,在當下的鄉村社會中,“鄉規民約”也並非處於完全格格不入的狀態,其依舊有作用於現實的空間。
如牽涉到當前村民的共同利益的維繫時,“鄉規民約”中某些由鄉村社會結構內生沉澱出的習慣性法則,的確要比科層分明的“行政”或“法治”規則,更能靈活地適用於結構不規則的鄉村社會。
如對於村中部分群體公共財產的分配、管理以及公共空間的維護,亦或是紅白事以及某些禮俗的操辦,人們都會自然而然地選擇“鄉規民約”來作為構建秩序的規範,或者說是“鄉規民約”中的一些習慣依舊在潤物細無聲地影響著這些事宜。
雖然目前“鄉規民約”弱化的事實毋庸置疑,但是其鄉村社會內生性的特質依舊有發揮的空間。
03
房族的複合狀態
六百餘年來,從家庭到房族(家族),地捫的傳統家族文化體系,以血緣關係為基底,在這個西南侗寨不斷演變,發展至今。如今在複合的鄉村社會結構下,房族也出現了複合的狀態。其各種功能逐漸被鄉村的行政管理體系所取代,並出現了不可逆轉的衰頹趨勢。
房族禮俗約束的鬆動就是表現之一。地捫侗寨主要以吳姓為主,吳姓村民佔總人口的97%,而其它李、段、劉、徐四姓總共佔總人口的3%。
這四家小姓都晚於吳姓遷到地捫,所以起初當地吳姓人會稱這幾個小姓家族的人為“戛”(當地稱客家人為“戛”),這幾個小姓家族為了在地捫站穩腳跟,融入當地,分別掛在了吳姓的四個房族裡,依照禮俗,與其它族人一樣,參與房族內各項事宜。
但在近十年來,房族的掛靠出現了鬆動,這幾個小姓家族不再熱衷於房族事宜的參與。房族話事人功能的弱化,則是另一外化表現。原本,房族在村民的生產生活以及鄉村的基層治理中,起著主導作用。
房族話事人作為代表,充當著號召者、組織者、協調者以及判決者等多重角色,地位重大。隨著“村組——村民委員會——鄉鎮”這套行政管理體系的形成,房族話事人的角色逐漸邊緣化,目前只是在房族禮俗事務上,起著號召者以及協調者的作用。
雖然房族功能在長期內整體衰頹,但是由於部分自給自足的生產生活方式仍被保留在地捫,故此房族體系還是在村中起著一定的影響。其依然作為一種獨立的社會結構存在於村落當中,尤其是在以血緣關係為前提的禮俗事宜上,仍扮演著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
家族文化的基底還潛伏於這個村落當中,或明或暗的顯現著,且具有長期性。如房族規模還在不斷擴大,村民也逐漸開始了族譜的編纂並開始認同自己的字輩,房族話事人的角色也在一定程度上有所復甦。
綜上所述,在當下的地捫,無論是地方信仰中懸浮的生命觀,還是弱化的鄉規民約,亦或是處於複合狀態的房族,目前都處於衰頹與復甦並存的衝突狀態。
在這種衝突矛盾狀態下,鄉村古禮如何衝破固有枷鎖、鼎新演變,依舊能夠為自己在當今乃至未來的鄉村社會中保留一席之地,還需把握住當今社會發展的需求變化以及古禮核心不變之間的平衡。
作者:張媚,民智國際研究院副研究員
編務:胡揚滔
責編:潘瑩琪
圖片來源:地捫生態博物館資料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