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向榮
漢傳皇室的權力被王莽掌握後,地方上的宗室是什麼情況呢?保守估計,漢末的劉姓宗室有十萬人,應是一股龐大的勢力。
不過,他們絕大多數已經淪為普通臣民。例如離王莽封地新都國不遠的舂陵國,雖然同屬侯國,其實又小又窮。當時大的侯國可稱“萬戶侯”,舂陵侯國在漢元帝時期的一則記錄顯示只有476戶。其卑弱可知。
舂陵侯的近支劉子張是當時舂陵侯劉敞的堂弟,卻不怎麼操心天下大事。其實,他這一輩子只為一件家庭恩仇殫精竭慮,而這件事的始作俑者就是他自己。
那還是劉子張年輕的時候,他任俠好鬥,算是當地豪傑,出入舂陵國及周邊,結交各色人等,說起來,這些人地位高的也不過是些亭長、遊徼之類的基層鄉官。那一天本來一切都很好,他溜達到同郡的蔡陽國,和相識的釜亭亭長約了喝酒。劉子張是當時舂陵侯的侄子,和亭長喝酒,彼此都不覺得辱沒身份,當時一般宗室的地位可見一斑。
兩人喝著酒,慢慢都醉了,不知怎麼就吵了起來,那亭長估計自以為是地方官,比宗室“牛”,就辱罵劉子張。子張也大怒,趁著酒勁,拔劍就把亭長刺死了。
當時的社會風氣遵循儒家今文經學的“大復仇”,“大”的意思是“尊崇”,就是尊崇那些對殺死自己父兄的人“一報還一報”的復仇行為。
劉子張殺人之後,竟然逃過了官府的追究,所以極有可能是舂陵侯幫忙脫罪。但是,在“大復仇”觀念的驅使下,亭長的兒子卻沒打算放過他。亭長被殺時,兒子還年幼,一晃十幾年過去,亭長的兒子已經成年,就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前來複仇,殺死了劉子張的弟弟劉騫。
亭長的兒子為什麼殺劉子張的弟弟而不是劉子張本人,這一點史書未載。但殺了劉騫,復仇的“接力棒”就到了劉騫兒子那裡。劉騫有兩個兒子,一個叫劉顯,一個叫劉賜,兄弟二人下定決心再復仇,就結交賓客,準備對亭長一家大幹一場。結果,事情暴露,劉顯被抓。
被抓倒不是大事,但蹊蹺的是,劉顯突然在獄中死了。
劉顯兄弟好歹也是宗室,就這樣不明不白死去,很可能是亭長那邊使了什麼手段,而且,十幾年前劉子張殺人可以脫罪,十幾年後宗室在監獄裡卻死了,看來是宗室的地位在持續下墜。劉賜悲憤不已,就和劉顯的兒子劉信一同變賣田宅,散盡家財,招納亡命徒,進入新一輪復仇。
與此同時,劉子張的兒子劉玄,也因為堂弟劉顯之死而憤怒,況且,這個仇恨是自己的父親當年釀下的,不能袖手旁觀。他性格和父親相似,也喜歡結交賓客。於是,一場由劉子張的兒子劉玄、侄子劉賜、侄孫劉信為主導的針對“鄉幹部”的復仇行動開始醞釀。
為了籠絡人心,劉玄以好酒厚待賓客。有一天正在家中聚會喝酒,鄉里負責治安的遊徼登門,劉玄連忙請他一同喝酒。這些賓客其實都是流氓亡命徒,素日都是和官吏對抗的,看見遊徼遲來,有一個喝醉的賓客就唱起歌來:
朝亨兩都尉
遊徼後來
用調羹味!
都尉的官職比遊徼大,這首歌的意思是說:“早上煮了兩個(官大的)都尉,(官小的)遊徼來得晚,拿來給湯調味!”
遊徼一聽,勃然大怒,把這賓客綁了起來暴打數百下,還揚言要追究劉玄的責任,特別是為什麼要養賓客,有什麼圖謀?
劉玄覺得不妙,就趕緊跑到平林縣外祖家躲了起來。遊徼等官吏不依不饒,把劉子張抓到了監獄裡。眼看事情要鬧大,為免夜長夢多,劉賜和劉信乾脆自己行動,同賓客一起找到亭長的家,先殺人後點火,把亭長的妻子和三個兒子全家都殺了。殺人之後,劉賜、劉信叔侄二人隨即亡命。劉玄為了救父親,只得詐死,發喪回舂陵,官府這才把劉子張放了出來。
一場十幾年前由劉子張喝醉釀下的殺人事件,結成世仇,至此延續了三代,最終以亭長全家被殺、劉家或死或逃為結局。
一群高皇帝的後裔,世系清楚的漢景帝支脈,竟然淪落到與最基層的鄉官打架鬥毆,手段與“黑社會”差不多,且損失慘重,可知當時絕大多數宗室已經與平民無異,充其量也就是底層豪傑。他們的“復仇大業”只是為了自己的至親,不會上升到漢廷社稷安危這樣的高度。他們已經完全地方化了,既沒有動力和實力發動政治和軍事叛亂,也沒有資格向王莽獻媚。而且,在王莽當時政策的默許下,地方官吏們甚至連面子也不給他們。
當然,這些宗室也並非個個都像“黑社會”,劉子張爺爺的弟弟一支,就在按部就班地走普通士大夫的道路。這一支比劉子張離舂陵侯的嫡系更遠,其中和劉子張平輩的是在汝南郡當南頓縣令的劉欽,可惜劉欽死得早,留下三個女兒以及長子劉縯、次子劉仲和三子劉秀。劉縯成年後頗有大志,劉秀由叔叔劉良撫養。劉秀名字的來源,據說是他出生時有嘉禾九穗,故而得名,但多半是因為“秀”在當時只是普通而常見的名字罷了。
就在劉子張一家“大復仇”的時候,劉秀漸漸長大,此時王莽已經稱帝,但不妨礙劉良把劉秀送到長安入太學,跟隨中大夫徐子威學習《尚書》,看起來他們不僅對漢朝滅亡沒有牴觸,還要努力進入新朝的體制中。當然,進入新朝的劉姓宗室,特別是劉秀這樣的邊緣支庶,經濟已經日漸拮据,他只能和一個姓韓的同學湊錢買頭驢,把驢租出去,用租金交學費。
宗室們要麼與基層小吏“打成一片”,要麼逐漸成為新朝的普通臣民,在他們身上,看不出多少“人心思漢”的跡象。若不是後來王莽重大決策接連失誤,若不是持續不斷的政治運動令天下疲憊,若不是突然爆發的自然災害導致了關東流民,若不是連南陽郡這樣富庶的地方也出現饑荒,連劉秀這樣上過太學的人也不得不販賣糧食,這些宗室將會在歷史中慢慢消逝。
漢哀帝死後,繼任的漢平帝、劉嬰雖然貴為皇帝、皇太子,但其實已經和劉玄、劉秀等站在了同一個起跑線上。
等到災民揭竿而起,叛亂四處點燃,沉默的宗室們陡然發現,自己身上的“劉”字,是非常不錯的招牌。劉玄、劉縯們這才打出消失了十幾年的漢朝旗號,營造出“人心思漢”的悲情氣氛;逃亡多年的劉賜、劉信們才紛紛露面並返回故鄉;前途無望的劉秀們才會加入兄長的隊伍。
但眼下這個時候,這些號稱帝系的宗室們,只不過是些在鄉村裡和亭長鬥毆的底層豪傑,或是循例讀書力爭到“體制內”謀個職位的儒生。從漢廷中央向下看,這類宗室的聲音是沉默的。要不是後來劉玄成了推翻王莽的更始皇帝,要不是劉秀中興了漢室,這些基層治安案件和買驢販糧之類的雜事壓根兒不會被史書記載下來。
史書只會盯著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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