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熱帶榕樹,從本篇開始,我們共同探討新的話題,百越文明演進史。
首先,什麼是百越?按照定義,百越即是對先秦時代,居住在南方沿海地區的各部落的泛稱。
這就比較麻煩了,百越不是一個整體,地域跨度又如此之大,內部還千差萬別。
僅僅是見諸典籍的部落名字就有揚越、閩越、駱越等十幾個,想要講明白,又該從哪裡入手?
一、吳越
先秦時期,百越與中原最接近的地方當屬吳越,大致就是今天的江蘇和浙江。
所以從典籍資料看,春秋時期的吳國和越國,在百越中最為繁榮先進,留下的文獻資料也更加豐富。
另一方面,以歷史角度看,吳越的興衰也在相當程度上左右了南方其他部落的發展軌跡。
綜上所述,我認為,講百越,不可不從吳越始。
吳國和越國當中最早興起的是吳國,其事蹟主要見於《吳越春秋》與《越絕書》。
那麼其早期歷史又是什麼樣的呢?兩本典籍對此語焉不詳,記敘極為簡略。
先是講了一段三皇五帝時代的神話,自稱吳人先祖是后稷的後代,名曰“太伯”。
太伯被周武王分封,接著又經歷了十幾代君主。
這裡史書上出現了一個突兀的空白期,整整十幾代君王,好幾百年,除了姓名外沒有任何事蹟流傳下來。
再之後一個叫壽夢的人繼位,史料突然又變得豐富詳實起來。
這裡有個問題要補充一下,個人觀點,壽夢之前,吳國曆史不但模糊,而且真實性嚴重存疑。
因為邏輯上就講不通。
第一,如果太伯真實存在,而且的確接受了周武王的分封。
那麼吳國很早就是西周天下秩序的一部分,就算比較緣邊,也不可能完全不懂周禮。
但事實上,當這些人出現在中原諸侯面前時,各方面都是格格不入的。
例如生活習俗,古籍記載,吳越之人“斷髮紋身”,而且是紋身紋到臉上的那種。
以至於處在各國鄙視鏈底端,在攻打隋國時公開宣揚“我蠻夷也”的楚國,也能在他們身上找優越感。
典型案例,《韓詩外傳》曾提到越國派人覲見楚王,楚王非常嫌棄,要求使者:
“冠則得以俗見,不冠不得見。”
第二,也是更直接的證據,《吳越春秋》在記載君主壽夢時明確提到:
“凡太伯至壽夢之世,與中國時通朝會。”
這裡的“時”翻譯上有點歧義,可以理解成吳國曆代君主與中原時不時交往。
也可以解釋成從太伯一直到壽夢的時候才開始與中原交往。
不過《吳越春秋》後面的記載似乎比較偏向第二種解釋。
壽夢與楚國打了一仗,然後:
“吳始通中國,而與諸侯為敵。”
所以雖然不敢很肯定地說,吳國與中原在更早的時候完全沒有一點交流。
但如果引用比較可靠的信史資料,吳越之地與中原官方的、大規模的正式接觸還是比較遲的。
總之,上古的事情大多很模糊,這裡大家不要糾結,因為就算吳太伯接受周天子的分封確有其事。
從各類古籍記載來看,到了壽夢繼位的時代,他們包括習俗在內的方方面面,與中原也已經大有不同了。
不管真相如何,都不影響本文接下來的論述。
二、儒家
講了這麼多大家是否思考過一個問題,為什麼壽夢繼位後,吳國突然開始進入信史時代?
最直觀的原因,吳越之地開始與中原展開互動了。《吳越春秋》曰:
“壽夢元年,朝周,適楚,觀諸侯禮樂,魯成侯會於鍾離,深問周公禮樂。”
魯國國君非常詳細地為吳王講解了周禮制度,然後吳王壽夢就自卑了。
甚至感嘆道:
“孤在蠻夷,徒以椎髻為俗,豈有斯之服哉。”
到了第二年,楚國有個叫巫臣的大夫逃亡到吳國,然後:
“以為行人,教吳射御,導之伐楚。”
以上兩件事在文獻中只是不起眼的兩段話,但其中蘊含的資訊量巨大!
這意味著一件事,儒家的組織技術正在迅速向吳越之地擴散!
說到這裡,大家可能有些奇怪,百越講得好好的,怎麼突然扯到儒家了?
這個問題我以前在華夏文明演進史系列影片中曾詳細講過,這裡再簡要總結一下。
首先,儒家是誰發明的?有些人可能會回答孔子。
事實上這是不對的,孔子一生致力於恢復周禮,所謂“吾從周”,他本人鮮有創新。
從這個角度看,孔子只是將相關理論進行了記載、歸納、總結與繼承。
話句話說,先秦儒家,就是西周那套分封、宗法和禮樂制度的總和,是周武王及其後人逐漸創立完善的。
其次,可能又有人要問了,就算你說的對,儒家也不過是歷史更悠久了些,這套東西有啥用?
對此我的觀點是,想要真正理解儒家,必須弄清楚其本質。
儒家是什麼?個人認為儒家就是宗族,而宗族則是一套基層組織動員體系。
微觀層面上看,古時候可沒有現代完善的基礎設施、良好的社會治安。
尤其是先秦時代,很多地方開發程度很低,毒蛇猛獸,武裝衝突,說是蠻荒世界也不為過。
這種情況下,誰來組織生產?誰來保護大家?答案就是宗族。
大家其實可以參考一下“君子六藝”,或者周禮當中的軍事制度記載,如:
“軍將皆命卿,師帥皆中大夫,旅帥皆下大夫,卒長皆上士,兩司馬皆中士。”
當時無論大宗、小宗,實際上都是武裝拓荒團,而士大夫們,則全是能征慣戰的軍事貴族。
最後,宏觀上看,華夏共同體之所以能存在,也離不開儒家體系的支撐。
從夏朝到商朝,中原城邦多如牛毛,憑什麼能完成大一統,而不是小國林立?
商朝滅亡後,限於當時條件,周朝直轄範圍也不大,於是武王將子孫分封出去。這是劃時代的,《荀子》記載:
“立七十一國,姬姓獨居五十三人。”
分封完了就是聯姻,物件包括那些很早就存在的小邦國。
如紀國和萊國周朝之前就存在,兩國互相聯姻,魯國又與紀國聯姻,紀國又和周天子聯姻。
幾代人下來,開啟族譜,所有邦國打斷骨頭連著筋,大家沾親帶故的,就有了共同記憶的基礎。
即便各國都有自己的宗廟,但祖先的祖先,很容易被認為是同源的。
相當於周朝,把中原各邦變成了一個有著共同血脈的超級宗族,這就是“家天下”!
真正理解了先秦儒家,再看吳國典籍,人物和歷史的脈絡就比較容易理清了。
三、制度
吳王壽夢,本質上是一個改革家。他見識到了中原諸國的強大後,迅速明白了分封、宗法和禮樂制度的意義。
接下來就是周遊列國,考察制度,然後模仿學習。
這個過程古籍中雖然沒有講得太詳細,但我們能從很多字句中發現端倪。
例如壽夢有四個兒子,臨終時,想傳位給最賢明的小兒子季札。
這個時候吳國爆發了繼承權之爭,《吳越春秋》將其過程描寫得非常溫馨。
小兒子季札以周禮中的宗法制為理由,想要讓位給嫡長子諸樊。
嫡長子諸樊則舉了周文王姬昌也是小兒子的典故,試圖變通周禮,讓位於小兒子季札。
最後的結果是,諸樊繼位,季札則作為卿大夫,被分封在了延陵。
這個故事大機率是經過美化的,從正常邏輯來看,權力之爭不可能這麼溫情脈脈。
不過這也說明了一個問題,周禮意識在吳國逐漸深入人心,分封制也已推廣開來。
包括後來吳國發生內亂,公子光僱傭專諸刺殺吳王僚。
專諸刺吳王
公子光也是竭力用周禮為自己辯護,《吳越春秋》記載,他強調:
“長曰諸樊,則光之父也。國空,有立適長也,適長之後,即光之身也。”
意思是,我是嫡長孫,按照禮制,我才是合法的王位繼承人,所以我刺殺吳王,是具有正義性的。
除此以外,很多古籍中提到的歷史事件也側面印證了吳國的制度建設。
比如大名鼎鼎的伍子胥投奔吳國後,《國語》記載曰:
“員奔吳,吳子與之申地,故曰申胥。”
還有不太出名的,例如《吳越春秋》記載有個叫慶封的人被楚國出兵誅殺,吳王大怒曰:
“慶封窮來奔吳,封之朱方,以不恨士也。”
以上明顯都是吳國遵循周禮,對國內卿大夫進行二次分封的典型案例。
再之後呢?我搜集整理了一些資料,《左傳》記載,襄公二十三年,吳王諸樊與齊、晉兩國聯姻。
昭公四年,與徐國聯姻,哀公十二年,與魯國聯姻。
除此以外還有沒被文獻記載的,如現代出土的蔡侯申盤和吳王光鑑,提到了與蔡國的聯姻。
綜上所述,吳國的改革無疑是成功的,吳越之地也正式成為華夏共同體的一員。
這從後來吳國參與中原爭霸,積極爭取周天子的道義支援就可以看出來了。
根據《國語》記載,吳王夫差黃池會盟後,周天子稱其為“伯父”。
按照周禮,這是血脈相連的同姓諸侯才能享受的待遇。
所以,大家知道先秦儒家的生命力所在了吧?
作為一種組織動員技術,各邦國都能學走,在當時的社會條件下,學好了能強國,不學可能要落後捱打。
不過學了以後,按照周朝這套分封、宗法、禮樂制度執行,邦國慢慢會變成華夏的一部分。
這不是郡縣制那種側重於物理的統治,而是征服四夷的人心與觀念。
畢竟,如果儒家真的只會講好聽的空話,又如何在殘酷的競爭中盛行於世?
參考資料:
《國語》
《左傳》
《荀子》
《越絕書》
《韓詩外傳》
《吳越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