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一年的初春時節,我正在家裡搬來一張杌桌子(‘三條腿圓形高腳凳’的方言表述),坐在門限子(‘門檻’的方言表述)上,藉著陰沉的天空透出的一點微弱的光明,急匆匆地寫著老師佈置的作業。
鄰居家的小強興奮地跑到我家當院裡(‘院子裡’的方言表述),衝我直喊:“小明,小明,田莊今每黑家(‘今天晚上’的方言表述)有電影,我去看電影,你去不?” 我一聽,急忙抬起頭,望著小強那興奮的臉,也興奮起來,連忙說:“去,咋不去嘞!”又抬頭看看天,已經有點霧濺了,又對小強說:“你快回家拿個化肥袋子,我抓緊寫完這點作業,咱班垡(‘一塊’的方言表述)去。”小強聽罷,扭頭就往他家裡攛(‘跑’的方言表述)。我也三下五去二地胡拉(‘不按部就班或有條理的、闆闆正正的’的方言表述)完作業,把書、本子連杌桌子一塊端進當門(‘正房中間帶門的房間’的方言表述),從裡間(‘折正房兩側的房間’的方言表述)裡的化肥堆裡,揀出還有幾把化肥的一個袋子,往溜地(‘地面’的方言表述)上倒出袋子裡的化肥,卷巴卷巴、夾在胳拉肢裡(‘夾肢窩、腋下’的方言表述)。到門跟前,從門後頭拿過頂門槓子(‘頂門棍’的方言表述),先關上一扇門,把頂門槓子從門裡面頂結實,邁過門限子,隨手拉上另一扇門,掛上門鼻子,就往門樓子裡跑。
我剛出門樓子,看見小強的手裡拎著塊塑膠布,就說:“拿這個也管,我約摸著今每黑家也就是霧星霧星,下不了大雨的。”小強說:“那快走吧,別晚了。”又抬頭大聲喊:“二嬸子,別忘了給俺娘說一聲,我和小明到田莊看電影去啦。”也不管二嬸子聽沒聽見,就撒丫子往田莊跑。
到了田莊單場(‘打麥場’的方言表述)上,電影要馬上開演了。我倆跑到銀幕的前面,找塊地方,將化肥袋子、塑膠布在溜地上鋪好,往上一趟,仰臉正好看清、看全銀幕,我說:“咱倆挑的這個地方不孬,今每黑家演啥呢?”小強躺在塑膠布上,翹起二郎腿,呼哧呼哧地喘氣說:“管他哩,他演啥咱就看啥。”
電影開演了,演的是戰鬥片《三進山城》,第一個片子還沒有演完,天就開始滴點了,望著放映機透到銀幕的光柱上,零星的雨點子瀝瀝拉拉飛舞者。小強說:“得啦,咱咕幾著(‘蹲著’的方言表述)看吧,你看他們都披上塑膠布了。”我起身將化肥袋拿起來,把一個袋子角往裡握,與另一個袋子角重疊起來,凹成倒“V”型狀,頂在頭上,蓋住後腦勺、脖拉梗子、脊樑骨(‘頭、脖子、背部’的方言表述),正好遮住多半個身子(‘身體’的方言表述)。小強把塑膠布當成大氅(‘大衣’的方言表述)披在身上,我說:“你的頭不要啦?頭髮別淋溼了。”他又把塑膠布往頭上聳了聳,兩手抓住肩膀頭子上的塑膠布布邊,兜佈下巴殼子(‘嘴下巴’的方言表述),也不用擔心被雨淋了。就這樣,我倆咕幾累了就站起來看,站著看腿累酸了就咕幾著看。
電影快結束了,小強說:“你站著別動地方,我去那邊的樹底下解個手。”我說:“我就站在這個地方一動不動,你就回到這地方找我,聽見沒有。這雨霧拉嘞些(‘很、太’的方言表述)緊,人人都頂著化肥袋子或塑膠布,不好認。”小強邊外外擠、邊回答“我知道啦。”過了沒多大會,小強擠了進來,和我又看電影。
我感覺有點不對勁,低頭瞧見在小強的塑膠布底下露出一個小腦袋瓜子(‘腦袋’的方言表述),我連忙問:“小強,你從那帶來個孩的?咱也不認識呀!”小強也納悶地問這個小孩:“你是誰?咋鑽到我的塑膠布里來啦?”小孩抬頭一看,不認識我倆,嚇得想哭。我連忙說:“你先別哭嘞,咋回事?”小孩帶著哭腔地說:“我和俺姐來看電影,我要撒尿,俺姐就披著塑膠布,胳拉肢裡夾著我,帶著我到那邊樹底撒尿。我姐一見樹底下都是男嘞在那撒尿,就讓我自己跑過去撒尿,她看電影等我一會。”這小孩又說:“我撒完尿,滴點地些緊,我低頭往我姐站的地方跑,看見塑膠布就鑽進來啦,誰知道鑽錯啦,鑽到恁這啦。”
小強想了想,對我說:“小明,咱別看啦,咱倆帶著這孩的擠出去,我知道那個撒尿的地方在哪行(‘哪裡’的方言表述),快找他姐吧。他姐肯定等急了。”我說:“你在前面擠,讓孩子在當麼間(‘中間’的方言表述),我擱後邊(‘在後邊’的方言表述),走,快走!”
擠到小強撒尿的地方,這裡更是黑燈瞎火的,影影綽綽的人都是披著塑膠布,不好找,小強說:“咱就在這等吧,他姐知道這孩的摸沒見了(‘丟失了、不見了’的方言表述),肯定又是喊又是找的,咱注意聽點看點就管(‘行’的方言表述)。”於是我仨就在那支楞個耳朵聽有沒有找孩子的,到處四下張望。
等電影散場啦,他姐還沒有出現。小強說:“恁姐真是個貧種(‘不聰明’的方言表述),兄弟(‘弟弟’的方言表述)摸沒見啦,還沒有發現嗎?”正說著,見一個個頭和我倆差不多高的人披著塑膠布踉蹌跑來,邊哭邊往四下裡亂喊:“小三,小三!”這個小孩連聲回答:“姐來(‘姐姐’的方言表述),姐來,我在這兒!”,又扭頭對我倆說:“那是俺姐。”我仨抓緊迎上去。
由於滴點得些緊,他姐額拉蓋子上(‘額頭’的方言表述)的頭髮都溼成一綹一綹地,滿臉淚水和雨水,嘴唇顫動,身子也有些因緊張擔心直哆嗦,一見這小孩,趕緊摟懷裡,嘴裡唸叨:“你到底跑那裡去啦?我以為摸沒見了呢?”小強說:“他鑽錯塑膠布啦,跑到我的塑膠布底下了。”他姐姐對我倆連聲說謝謝,我倆說沒啥,就分手走了。
一九九三年春節期間,我從外地回家過年。小強新婚,大年初二是新客(‘新女婿’的方言表述)第一次到老丈人家拜年,我作為他的扛笆斗的人(‘陪客走親戚的人’的方言表述),陪他走親戚。在他老丈人家拉呱(‘說話’的方言表述)時,我為了誇小強心眼好,不知怎麼地,說起上述的事情。小強媳婦在一邊驚叫:“啥?你說啥?那個幫我找到兄弟的是恁倆。”我也驚奇:“吔,你是那個孩子的姐!”小強媳婦說:“是呀!那天黑家是個霧拉天,演得是《三進山城》對不!”又扭過臉去衝門外邊連聲喊:“小三、小三!你快過來!”
小強一聽,對我說:“咋樣?你聽這‘小三、小三’的喊聲,就是她沒錯。當時我還說她貧種呢?”小強媳婦猛扭過臉衝小強說:“你當時說我啥?再說一遍。”小強一愣沒說話,我連忙說:“哎,嫂子,那個就是小三吧。”這時,進屋來了一個小年青的,我都認不出是當時那個小孩子了。我感慨對他仨說:“世上也有巧合事,天公作美霧拉雨,小三躲雨來牽線,你倆真是有緣人啊。”
上述故事中的“滴點”或“滴點兒”,在魯西南方言裡就是“下雨”的意思,“霧星、霧濺、霧拉”還有“霧拉子雨”,在方言裡就是指“毛毛細雨”、“零星小雨”、“小雨”的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