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呂式薇第一次聽祝開這個名字的時候,她正在自家院子裡捧著一本紙張泛黃的武俠小說看得入迷,日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碎成一個個圓點,正好落在一行黑字上:我姓葉,叫葉開,木葉的葉,開心的開。
她撐著腦袋想象書中的人物一定是一個長相秀氣、舉止斯文的俠客。媽媽正在用大紅色的膠桶洗菜,她看見呂式薇這副入迷的樣子,不由得把手中的菜葉重重一摔,掀起小小的水花。
“你看看斜對面剛搬來的祝開,跟你年紀一樣大,整天不是學習就是幫他媽媽做事,你看看你……”媽媽絮叨著。
呂式薇的耳朵像自動過濾器一樣,只抓住了祝開這兩個字,她微微挑眉:怎麼有這麼巧的事?動作先於意識,她放下書本,跑到斜對面一探究竟。呂式薇貼在紅漆脫落的門前,透過門縫看到少年身形修長,穿著乾淨的白襯衫正在收拾院子裡雜亂的東西。
他的襯衫袖子挽起一截,露出結實的小臂,整理東西也異常迅速。呂式薇盯著他濃黑的眉毛,陽光在他高挺的鼻子兩側投下陰影,她不禁微微撇嘴。
倏忽,呂式薇腳下不知何時竄來一隻小奶貓併發出聲響,祝開皺眉回頭,卻只看到一閃而過的身影。呂式薇飛快跑回家,少女臉上因為呼吸不勻泛起可疑的紅潮。她朝樹幹踢了兩腳,嘟囔道:“說好的長相秀氣哪兒去了……”
明明臉上掛著失望,可呂式薇心裡卻湧起一絲莫名的驚喜。
媽媽整天絮叨著:“你看看祝開……”她捂住耳朵,步子邁很快:“媽媽,我去田胖子家做作業。”
“你又沒大沒小……”
呂式薇口中的田胖子是她的發小,真名叫田其然。胖子倒並不真是人如其名,只不過在他們那個靠糧票吃飯的年代,田其然爸爸是國營飯店的廚師,經常會私下帶一些好吃的糕點和新奇玩意兒回家,田其然發育得比別人好。
呂式薇看著他的臉龐愈發紅亮,便打趣般喊他田胖子,他也不生氣,笑眯眯地把手裡的大白兔奶糖分給呂式薇。
此時,呂式薇撕開糖紙,把有著瑩瑩光亮的奶糖丟進嘴裡。她盤腿坐下,伸出兩隻細胳膊枕著腦袋,而田胖子縮在一張小矮桌上奮力幫她寫作業。
外面薄薄的一層糖衣在唇齒間融化,呂式薇輕輕閉上眼,不可思議地,腦子裡又出現那天見到祝開的場景。
他的白襯衫一定是帶著乾淨的皂莢味道,燙著金邊的晚霞在呂式薇腦海裡勾勒出一個朦朧的、模糊的身影。
2
夏天是悶熱的、躁鬱的,呂式薇睡在床上睜著眼已經一個小時了,還是睡不著。她起身拿了床頭一臺小電風扇,插插頭,按開關。綠色的扇葉這才轉了起來,嗡嗡聲夾雜著蟬鳴的聲音,在這個煩悶的午後迴盪。
呂式薇本想找本武俠小說打發時間,可這會兒才想起來,她媽媽趁她不注意把那書當廢紙賣給巷口的張爺爺了。呂式薇越想越煩悶,索性起來,趿拉著一雙拖鞋去院子的天井裡拿冰鎮荔枝吃。
不料有人推開虛掩的門進來,彼時呂式薇半個肩膀都陷進天井裡,她正在努力把水桶從井裡拉起來。映入祝開眼前的卻是一個上身著簡單白T恤,下身穿著過於寬大的淺綠色工裝短褲的姑娘,她正在奮力拉扯什麼。祝開皺眉,生怕她像片葉子飄進去,便幫忙把水桶拉上來。
呂式薇還沒回過神來,驚覺有一抹高大的身影罩著她,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那個,吃荔枝嗎?”
“不吃,你媽在家嗎?”祝開抿緊嘴唇。呂式薇看著他好看的嘴唇一張一合,又隱隱覺得太過鋒利。她把水瀝乾,把顆顆飽滿的荔枝放在白瓷盤裡:“這會兒不在家,你有什麼事嗎?我可以幫忙轉達。”
少年心性高,在同齡人面前怎麼會願意把事情說出來,已經處在凡塵裡就不願意再自揭傷疤。
祝開搖了搖頭,雙手揣進褲兜裡走開了。
晚上吃飯的時候,呂式薇說:“媽,你經常唸叨的祝開今天來找你了,看你不在,他什麼也不肯說就走了。”
呂媽媽嘆了一口氣,把筷子放到桌上:“你等會把我從百貨公司帶來的醬油、麵粉、鹽之類的給他家送過去吧,他們家也不容易。”呂式薇正往嘴裡送飯。
她才知道祝開媽媽被拋棄後獨自帶著祝開來杏花巷生活。在那個靠糧票吃飯,供銷社定額提供商品的年代,有錢還真不一定能買到東西。一個女人獨自帶著孩子來異鄉生活,多少是看人眼色行事。加上祝開媽媽去的是城西日雜店,那家日雜店的銷售員平時就蠻橫傲慢,碰壁也是正常的。
呂式薇媽媽在城西日雜店上班,雖說商品是定額提供,可呂媽媽心善,每次都在最大範圍內給有需要的人留東西,唯一的缺點就是路程遙遠。
“媽,我吃完了,”呂式薇放下筷子,笑眯眯地說,“我去給祝開送東西。”
3
呂式薇站在祝開家門口,她呼了幾口氣後開始敲門。是祝開來開門的,他剛洗完頭髮,脖頸上掛著一條白毛巾。
水珠順著祝開的黑髮往下掉,落進他平靜的眼眸裡:“什麼事?”
祝開將她領進屋子裡,呂式薇挨著身邊的一張竹椅坐下問:“你媽媽不在家嗎?”
“嗯,她今天上晚班。”祝開給她倒了一杯溫開水。
呂式薇把籃子遞給他,墨藍的布被掀開,裡面放著好幾斤麵粉、醬油、鹽……旁邊還擺著幾顆大白兔奶糖。
“謝謝,我拿錢給你。”祝開垂下眼皮,語氣溫和。呂式薇忙擺手解釋這是她媽媽讓她送來的,語無倫次地解釋了好久。
她說完後,還是在他眼神中看到了固執,便像只洩了氣的氣球低頭不言語。一時間氣氛僵在那裡,誰也沒開口。
倏忽,呂式薇抬眼間在他家角落的書架上看到一排擺放整齊的武俠小說。她有些激動地拉著祝開的袖子:“那些小說都是你的嗎?”
“嗯。”祝開的聲音清冷。
“那能不能送給我?”呂式薇的眼睛亮晶晶的,討好似的看著祝開,“就……就當抵了這一籃子的東西。”
祝開聞言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像卷軸裡緩慢鋪出的水墨畫,平淡又勾人。他抬了抬下巴:“拿去。”
呂式薇差點激動得把他的袖子扯爛,好一番冷靜後:“不行,我往家裡添幾本武俠小說,我媽就會賣掉幾本。”
“以後我來你家看好了,就這樣決定了。”呂式薇說完生怕他反悔似的,衝他揮了揮手。那抹輕盈的身影拖著馬尾在月光下走遠了,留下院子裡山茶花的香味。
過了一星期,祝開被院子裡鍥而不捨的敲門聲吵得睡不著,他帶著起床氣,頂著雜亂無章的頭髮開門。
祝開看到的是穿著淺藍色揹帶褲的呂式薇,懷裡還揣著作業本,旁邊自然是發育較好,笑眯眯地看著他的田胖子。
“砰”的一聲,祝開毫不留情地關上門。祝開冷靜下來,順了下頭髮,動作迅速地套了件襯衫,然後微微嘆了一口氣,給他們開門。
田胖子是個友善又熱情的人,當他看到院子裡搭起的葡萄架,密密麻麻的葉子把日光都遮住,留下了一片陰影,還有陣陣涼涼的風吹過,說:“式薇,我支援你,這個陣地轉移得太好了。”
他還很熟絡地拍了拍祝開的肩膀,拿出自己爸爸從飯店裡順出的點心給祝開:“從今往後,我們仨,雖然不能同生,但可以同吃。”
祝開左側的眉毛抖動了一下,深吸一口氣後點了點頭。田胖子看到他的反應後滿意又驚喜:“式薇,我找到我的心靈之友了。”
呂式薇嗤笑一聲,她的聲音清脆:“你別理田胖子,戲多,我進去拿你的小說了啊。”
他們也見到了祝開的媽媽,是一位細眉細眼的阿姨,招呼著他們在家裡吃飯。
後來,他們在祝開家裡度過了一個又一個美好的週末下午。呂式薇聚精會神地看古龍小說,田胖子躺在葡萄架下看雲捲雲舒,想象雲朵會不會變成棉花糖掉進他嘴裡。至於祝開,他一邊打哈欠一邊在草稿紙上算數學證明題。
“你昨晚幹嘛去了?看你困的。”田胖子問。
祝開又打了一個哈欠,漫不經心地說:“做題。”
田胖子嚇得從躺椅上掉下來,他指著祝開,一時不知道怎麼組織語言:“原來……我在跟學霸做朋友。”
呂式薇從小說的世界裡探出頭來,瞥了一眼祝開手裡拿的課本,那是比他們高一級的數學課本。
有風吹來,大片大片的綠葉似一層層海浪鋪在這個院子裡,她隱隱覺得祝開跟他們是不同的。那個時候的他們僅僅是拿著稀有的復讀機反覆聽張艾嘉的歌,偶爾卡帶也沒關係,敲一敲又可以接著聽。復讀機裡,鄭智化用沙啞的聲音唱著“歲月刻呀刻上風霜的臉,最後才知道真正最愛的是最初離開的人”,他們僅僅是順著時代成長而已。
4
祝開騎著經過改造後的鳳凰牌腳踏車穿過杏花巷,後面坐著呂式薇。她小心翼翼地攥著祝開的袖子,有溫柔的穿堂風吹來,祝開的衣衫被風吹得鼓鼓的,似遠航的水手載著她去遠方。當然,他們後面跟著一個騎車騎得氣喘吁吁的田胖子,他一張嘴就有風灌進來:“祝大爺,你能不能慢點……”
三個人從此一起上下學,一起成長。
喜歡是潤物細無聲的,呂式薇心裡什麼時候埋了一顆種子都不知道,直到它不知不覺地開花。
放課後,她第一個惦記的不是祝開家裡那本《三少爺的劍》,而是祝開親自熬的紅棗湯。可是祝開好像越來越忙,加上他與他們兩人的學校間的距離變遠了,三人就沒有往昔那麼親密無間了,只有週末才偶爾聚一下。
喜歡祝開的事,她以為只有自己一個人知道。有天,她故作神秘地對田胖子說有個驚天大秘密要告訴他,還讓他發誓這事不讓第三個人知道,就差沒叫他寫血書了。之後,呂式薇頭一次臉紅地說她中意祝開。
田胖子瞪圓了眼睛,撫著胸口:“我還以為你又想讓我幫你跑腿什麼的,這個我早就知道了。”
“你怎麼知道的?”呂式薇差點撲上去。
“眼神啊,”田胖子後退一步,不讓她得逞,“瞎子都看得出來。”
呂式薇尖叫一聲,急忙跑到鏡子前看自己的眼神是否真的那麼明顯。鏡子裡的呂式薇有著細細的眉、小小的臉頰,膚色還有點發黃,唯一出眾的是一雙眼睛,明亮又清澈。
“式薇,能不能換一個人喜歡?”田胖子難得正經,他略微嚴肅地說,“我覺得你們不合適。”
“為什麼?”呂式薇停下了手中的動作,難得沒有損他。
田胖子目光悠遠:“你知道的,祝開一年前就跳級讀高中去了,我真不知道他……看我們,註定是要走父母給我們安排的路,他和我們大部分人都是不同的。而且,你去過高中部嗎?我看他跟一個女生走得挺近的……”
田其然嘴巴還沒來得及合上,呂式薇就跟陣風似的離開了他家。
呂式薇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走得這麼快,一邊走一邊流眼淚,冷風颳在臉上凍得生疼。這年的冬天下了一場大雪,地上厚厚的一層,呂式薇的腳踩在雪地裡,發出嘎吱的聲音。
祝開家院子的門是虛掩著的,她推開門坐在院子裡等他。呂式薇等了又等,清冷的月亮已經躲進雲層裡。她撐著腦袋,百無聊賴地數著牆腳邊的蠟梅。
祝開回來的時候看到院子裡有人嚇了一跳,待看清後,微擰著眉:“式薇,你在這兒幹嗎?”
“我在等你,”呂式薇的眼睛閃著光,但在看清他旁邊的人後轉瞬黯淡了下去,“這是誰?”
“同班同學,”祝開拉起呂式薇並拍了拍她身上的雪,他回頭對那女生說,“這是我鄰居,你先等等,我把那本書拿出來。”
祝開進去拿書的時候,呂式薇悄悄打量著那個女生。她穿著一件大紅色的襖子,裡面套著翻領毛衣,微微露出漂亮的鎖骨來,是一個長相好看、氣質極佳的女生。
賀夕秋大方地迎著她的目光衝她友善一笑。祝開拿了好幾本呂式薇叫不出名字的書。“這些是我之前從舊市場淘來的,”他將書遞給賀夕秋,勾起嘴角,“沒想到你們女生還對軍事理論感興趣。”
“是挺感興趣的。對了,週末你有時間嗎?去不去圖書館?”賀夕秋把書接過去。
呂式薇站在一旁仰頭看祝開的反應,看著他的薄唇一張一合,好像應了個“好”字,她覺得自己脖子發酸,乾脆低著頭好了。
賀夕秋走的時候特地與呂式薇對視一眼,眼神是志在必得的。
5
“肯定是想喝紅棗湯了,”祝開摸摸她的頭髮,“進來吧。”
鎢絲燈懸在頭頂,祝開手法嫻熟地將紅棗去掉核洗淨,用清水浸泡後瀝乾,另一邊燒開水,將一粒粒紅棗和桂圓丟進鍋裡待熬熟。
紅棗湯出鍋後,祝開按她的習慣淋了一層糖桂花,他敲了敲她的腦袋:“再多吃點甜的,牙齒就掉光了。”
呂式薇吃得太急,桂圓在她嘴巴里打了個滾便直接滑下去了,惹得她不停地咳嗽。祝開拍著她的背幫她順氣,而她咳得眼淚都要出來了:“你週末能不能別去圖書館?”
“週末去那兒看書更清淨些。”祝開皺起英俊的眉頭。
呂式薇把碗一擱,伸手胡亂地抹不停掉下來的眼淚,甜甜的糖桂花在舌苔上開始發苦,她大喊:“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就想和那個女的在一起。”
他的眼神變得很冷,眼睛裡閃過一絲失望,起身拿了一本課本看,不再理她。呂式薇是哭著跑出去的,還撞見了剛下班回來的祝媽媽,祝媽媽攔著她詢問怎麼了,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我……和祝開絕交了,我以後不要跟他玩了。”
她回到家後,拿出黑白格子的筆記本在上面寫日記,燈泡忽明忽暗,一閃一閃的,照在她沾著淚珠的長睫毛上。
呂式薇的字跡歪歪扭扭的:喜歡一個人的感覺大概就是風景再美也不及你。我在等祝開的兩個小時零十分裡在數梅花,可我不覺得孤獨,大概是有期待吧。看到他身邊的女生和聽到答案時,我才難過起來,以後我再也不要去找他了,也不想數梅花了。
祝開到底還是沒去成圖書館,因為呂式薇受傷了。本來他把書本都整齊地放進墨綠色書包準備出門的,卻看到田其然拖著比同齡人稍胖的軀體趕過來,氣喘吁吁地說:“式薇受傷了……”
祝開當即沉下臉來,也顧不得聽田胖子說清緣由,就拎著他坐上二八腳踏車趕去找呂式薇。二十多分鐘後,他們趕到距杏花巷十里外的檯球室。
牆漆脫落,露出黃褐色的牆體,連歪斜的門都尚未刷漆,露出原木的顏色,室內一片潮溼。僅有的兩臺帶網兜的老舊檯球桌上,綵球被擊得七零八落,玩遊戲的紅白機也立在一旁。
祝開一臉焦急地趕來,卻發現呂式薇正搖頭晃腦地在臺球室玩遊戲機。她兩腿搭在桌面上,一臉悠然自得,哪有被傷到的樣子。祝開當即黑了臉,半晌咬著牙吐出一句話:“還學會騙人了。”
祝開硬邦邦地扔下這話就走了,步子邁得很大。呂式薇知道他生氣了,卻怎麼也追不上他,只好急中生智說自己肚子疼,他果然停了下來。祝開半蹲在呂式薇面前,額前垂下來的黑髮擋住了他的表情,他輕輕握住呂式薇的手:“哪兒疼?”
“其實也不是很疼,就多吃了一根冰棒”。呂式薇小聲地說,聲音帶著委屈,“我知道是我錯了,你別生氣。”
6
祝開起身冷哼了一聲,半晌丟下一句:“你別和他們混在一起。”呂式薇知道他為了趕來救她而放了賀夕秋鴿子,整個人都飄了起來,這時哪敢反駁他,只得拼命點頭。
忽然,呂式薇想起某件事,整個人都安靜下來,她抬手擋住照在她臉頰上的陽光。
“祝開,估計我以後沒那麼多時間來找你了。”呂式薇的聲音悶悶的,她低著頭不敢看他,盯著他的白球鞋繼續說,“我快畢業了,媽媽讓我努力一把考職高。”
祝開習慣性地摸了摸她的頭髮:“你想去嗎?”
“我不知道,我媽說去讀職高是有出息的,以後好找工作,要麼跟她一樣去當售貨員,拿穩定工資。”呂式薇仰頭看他,眼中充滿了迷茫。
祝開穿了一件連帽衫,他戴上帽子,低頭認真地看著她:“式薇,好好唸書吧,時代一直在變化,當下的不一定是最正確的,遵從自己的內心。”
“走吧,送你回家。”祝開結束了這個話題。呂式薇重新坐上了他的腳踏車後座,緊緊攥住他的衣袖時在想:自己也是不想受擺佈的,她對未來很迷茫,但很清楚的一點是,她想和祝開在一起。
“什麼?你要去讀高中?”呂媽媽一臉詫異,試圖勸她,“你愛讀書是好事,可現在讀職高會包分配工作……”
呂媽媽費盡唇舌勸了好久,可女兒仍固執己見。她撫住自己的胸口,氣得不行:“我是管不了你了。”
最後呂式薇努力考高中,每天做大量的習題,蹬著一輛腳踏車迎接杏花巷佈滿迷霧的早晨和橙紅的晚霞。田胖子決定不了自己的命運,他爸爸打算讓他去讀職高,到時候給他謀個職位。
三個人就這樣漸行漸遠,直到呂式薇成績公佈的那天。他們又聚在祝開家的院子裡談天說地,聊他們的以後。
“我升高二了,打算提前參加高考。”祝開把汽水罐子捏扁。
睡在躺椅上的田胖子馬上坐起來,作勢捶了他一拳:“行啊,你小子,希望你早日成為杏花巷第一個高考生。”
呂式薇悄悄看著背對他們的祝開,他的身姿挺拔,像棵蒼勁的白楊,挺拔堅定。田胖子推了推她:“你怎麼不發表點意見?”
“沒意見。”呂式薇低頭繼續吃自己的西瓜。
有什麼了不起的,她也能提前參加高考。
呂式薇進入高中後鮮少碰見祝開,碰上了便會一起去吃飯,他的臉色蒼白,眼周的黛青色明顯,一看就是常年熬夜做題所致。
“怎麼不見之前來找你一起看書的姑娘了?”呂式薇心生疑問,將僅有的紅燒肉挑到他碗裡。
祝開一怔,揉了揉眉心:“不清楚,好像很久之前就轉學了。”
倒是田胖子每逢節假日照舊從家裡順東西出來。田其然看著她因為做題而日漸消瘦的臉,一有機會就帶她去下館子,說是要澆灌祖國的花朵。
祝開順利地參加了高考,並取得了不錯的成績。他選擇了一所軍校,暑假結束便北上求學。呂式薇在他離開前說:“祝開,你等我。”
祝開的眼睛裡含著笑意,陽光在他的臉上碎成了一道燦爛的金邊:“好,我等你。”
7
披星戴月、腳踩涼水的日子持續了一年,呂式薇也提前參加了高考,可因估分錯誤去了南方的一所學校。
寒冷的冬天,呂式薇坐了二十幾個小時的綠皮火車來到祝開的學校。北方的冬天很冷,天空是透徹的白,地上到處是白雪。
祝開所在的學校軍紀嚴明,他寫了一張假條才出來。呂式薇在門口等了很久,凍得鼻尖通紅。祝開穿著菸灰色的大衣,眉眼愈發成熟,整整比呂式薇高了一個頭。呂式薇從厚厚的圍巾裡探出整張臉來,她笑著說:“祝開,我們在一起吧。”
祝開輕聲說:“我很麻煩的。”
“我也很麻煩啊。”呂式薇笑意不減。
祝開看著站在紅牆白瓦下的呂式薇,雪花落在她的頭髮、肩膀上。他走過去,抱住了她,細雪紛紛揚揚,一同落在了他們的肩膀上。
他們就這樣自然而然地在一起了,靠電話亭或者寒暑假來聯絡對方。
那時的祝開他走在時代前面,做出了正確的選擇,卻沒想到前進的時代將他重要的另一半桎梏住了。
呂式薇大三那年,供銷社破產,呂媽媽這代人失去了工作,像是接連倒下的多米諾骨牌一般,她被檢查出骨癌。
當時祝開沒法請假,託田其然照顧她,田胖子見她為鉅額的手術費發愁,主動拿出家裡的積蓄:“雖然國營企業也改革了,但我爸聰明,拿之前存下來的錢去做了一筆小生意。”
“我不能要。”呂式薇伸手擋住發紅的眼眶,聲音哽咽。田其然故作輕鬆:“誰說是送給你的,這個當我借給你的,要加息的。”
呂式薇這才接下來。手術前的那段日子,田胖子為她忙上忙下,她覺得很內疚:“這樣下去,該叫你瘦子了。”而祝開的電話一直打不通,呂式薇的心逐漸冷了下去。
呂媽媽手術做完的那一天,祝開才出現,鬍子拉碴,整張臉充滿了憊色。當呂式薇跟他提分手時,平靜的祝開暴怒了。
他徹底失去了理智,指著旁邊的田其然,口不擇言:“為什麼?就因為這胖子在關鍵時刻給了你溫暖?你知不知道我費了多少勁才……”
“對啊,你以後不要再找我了。”呂式薇偏頭過去,故意不看他。
祝開發出輕微的笑聲,他那雙漆黑的眸子裡似有水汽溢位來:“不可能的,我說過我很麻煩的。”
祝開說完這些話便離開了,他穿著一件墨綠色的衣服,像極了一棵悲傷的樹。呂式薇雙手捂住臉,淚水沿著手指縫隙大顆大顆地掉下來。
屋簷上的白鴿掠過她面前,衝向了遠方,一排排,似無聲地告別。
之後祝開發瘋似的在呂式薇家門口堵她,可她依然無動於衷。祝開走的那天站在榆樹下等她,他半張臉陷在陰影裡,嗓音沙啞:“想好了?”
“嗯。”呂式薇知道他說的什麼,眼睛發酸。
祝開的眼神黯了下去,他嘴角勾出一個嘲諷的弧度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後來,祝開再也沒有主動聯絡過她。在那個通訊不發達的年代,兩個不想重逢的人是很難再見到的。久而久之,那些記憶都被埋進了杏花巷。
8
四年後,座標加德滿都。
呂式薇正在拍照,忽地感受地面一陣搖晃。無數霓虹燈牌倒在路邊,紐瓦麗式的建築接連倒下。人群中發出尖叫哭泣聲,呂式薇的心一緊,與人群逃離相反的方向走去。
她瘦弱的肩膀不斷被人群推搡著,險些跌倒。忽然,一雙有力的手臂扶住了她,準確地說,是有些蠻橫地扯住她往外撤離。呂式薇偏頭一看,最先看到的是他肩膀上的五角星,接著是他冷峻的下頜、淺綠色軍襯裡微微露出的鎖骨。
“式薇。”祝開的眼睛裡閃現錯愕、驚喜和一絲不鎮定。
“祝開,這裡發現一名傷員。”他們身後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呂式薇順勢望過去,原來是賀夕秋,依舊光彩照人,簡單的白褂裝扮已證明她的身份。有風吹過,她額前的劉海被吹到一邊,露出一道明顯的疤痕,但很快被她伸手擋住了。
呂式薇素淨的臉上已不見剛才的波瀾,她穩住呼吸,笑著說:“好久不見。”
“這些年過得還好嗎?”祝開的聲音很輕。
呂式薇嘴角刻意揚起:“還不錯,當不了古龍小說裡的俠客就做了攝影師,到處瞎走。”
隨著傷亡人數的增加,祝開聽到尋呼機的呼叫後也顧不上敘舊,只得匆匆低頭說一句:“在安全的地方待著等待撤離,我會折回來。”
呂式薇輕輕點了點頭,目送他離開。祝開是和賀夕秋一起離開的,他的背影很高大,襯得賀夕秋比較嬌小。興許是被什麼卡住了,祝開停下來,賀夕秋湊得很近,幫他扶正腰帶。呂式薇看到這一幕,忽然心很痛,五臟六腑像被鈍刀來回割著一般痛。
“祝開,祝福你。”呂式薇輕聲說。
之後她沒等祝開回來,選擇跟特警安全撤離了加德滿都。
半個月後,呂式薇帶著她媽媽徹底搬離了杏花巷。媽媽讓她有時間給鄰居家的小孩子輔導作業以便拉近關係,她應了下來。
小男孩指著舊版的新華字典說:“姐姐,這真是個巨大的謊言。”
呂式薇拿過來一看,呆愣了好久:張華考上了北京大學,李萍進了中等技術學校,我在百貨公司當售貨員,我們都有光明的前途。
她又想起了祝開,在那個被推著走的時代,祝開以一種未卜先知的能力選擇了大學,並拉著她一起做出了選擇。可惜的是,他們三個人還是被那個時代給牽絆住了,各自散落在天涯。
像是有某種徵兆似的,呂式薇切芒果花的時候刀口一偏,暗紅色的血不斷冒出來,緊接著田胖子和賀夕秋找上門來。
呂式薇覺得自己出現了耳鳴,捕捉不到他們的字眼,最後是田胖子按住她的肩膀:“都怪我,祝開出任務前跟我通了一次電話,他一直以為你跟我在一起,我一時沒忍住,便告訴了他實情。”
田胖子告訴了祝開他們分手的原因,是當年呂式薇找不到他,便將電話打到了他輔導員那兒。輔導員這才知道他們談戀愛了,加上當時祝開各項作業不理想,每逢拉練或比賽的時候,他都沒精神,屢屢出錯。
輔導員以為他趕著回去是忙著與小姑娘見面,自是不肯應允。他對呂式薇說軍校是禁止談戀愛的,加上他這種好苗子是耽誤不得的,後面的事情不言而喻。
祝開知道真相後急著趕回去見呂式薇,卻在一次排爆任務中因為意外失去了性命。
呂式薇怔怔的,這一切都太遲了,他們幾個人早已被八音盒的時針給定了命運。祝開和呂式薇分手後,在一次接待新生中遇到了賀夕秋,原來夕秋成了他的學妹。小姑娘依舊明媚清澈,可額頭上卻多了一道長長的、醜陋的疤痕。
祝開這才知道,當年他沒有赴約給小姑娘帶來了多大的傷害。賀夕秋一直在圖書館等祝開,等到疏星掛上黑幕,她才失望地離開。那天因為急著回家,她是抄小道回去的,誰知在僻靜的巷子裡遇見一個喝醉酒的賭徒。兩人爭執間,賭徒劃傷了她的額頭。賀夕秋之後便一個人默默地轉了學,復讀一年,努力學習的同時還要承受旁人嘲諷的眼光。
祝開欠賀夕秋的,一輩子也還不清,只能在平日裡多照顧和關心她。他想念呂式薇,想給她打電話時,賀夕秋按住他的手:“你別去。”當初那個說自己很麻煩的男孩只得慢慢鬆了手,咬牙訓練,把思念化成汗水,化成早上薄薄的霧氣。
賀夕秋眼眶紅紅的,將一封信遞給她:“對不起,是我一直困著他。他承諾過我,除非我先找到幸福,他才會安心,然後將你完完全全找回。”
9
信上面的字跡有些潦草:
式薇,我突然發現我們三個認識好多年了,過去的時光真美好。原諒我當初太過驕傲,如果稍微用點心,就會發現你為我所做的一切。如果後來我沒那麼怯弱,或許早就將你找回,就可以看著你如明月般的笑容而感到滿足。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可能我已經出任務失敗了。當初我選擇軍校有一個很簡單的原因,保衛國家嗎?不,守護我愛著的人。
漫漫時光,我想你的時候就數白雪裡的蠟梅。我不在了,你一定要好好過。潮漲潮落,明日升起,你要幸福。
天之涯,海之角,祝開把她放進遠走的天涯裡,放在他心裡。呂式薇突然想起了《多情劍客無情劍》第三十九回的一個場景。
李尋歡不願阿飛再想起那件事,忽然抬頭笑道:“你看,這棵樹上的梅花已經開了。”
阿飛道:“嗯。”
李尋歡又道:“你可知道已經開了多少朵?”
阿飛道:“十七朵。”
李尋歡的心沉落了下去,笑容也已凍結,因為他數過梅花。他了解一個人在數梅花的時候,是多麼寂寞。
呂式薇的眼淚忍不住掉了下來,她緩緩蹲下身將頭埋進膝蓋裡,哭得像失去了整個世界。漫長歲月裡,一個男生為了等她,耗盡一生在數梅花。
樓下的音像店響起了鄭智化沙啞的聲音:“歲月刻呀刻上風霜的臉,最後才知道真正最愛的是最初離開的人。”這一切都隨著風,蕩進了歲月山河裡,慢慢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