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城隍
我姐夫的祖父宋公,名燾,是縣學的學生。一天,他生病躺在床上,看見一名公差手裡拿著公文,牽著一匹白額馬,走來對他說:“請你去參加考試。”宋公說:“主考大人還沒光臨,怎麼就開考了呢?”公差並不回答,只是一個勁地催促趕快動身。宋公勉強支撐起病體,騎馬跟公差前去。一路經過的地方都很生疏。
來到一個城市,像是帝王的京城。過了一會,進入官府,屋宇殿堂十分壯麗。大殿上坐著十幾個當官的,都不知名姓,只有關聖帝君可以認出來。廊簷下襬著桌子、凳子各兩隻,已經先有一個秀才坐在下首的座位上。宋公就挨著他坐下。
兩張桌上都備有紙筆。不一會兒,考題傳下來,宋公一看,是八個字:“一人二人,有心無心。”兩人文章做好,呈遞到殿上。宋公文章中有這樣幾句話:“故意做好事,即使好,也不獎賞;無意間做了壞事,即使壞,也不懲罰。”
殿上各位神人互相傳看,讚不絕口。神人召喚宋公上殿,對他說道:“河南缺一個城隍,你正稱職。”宋公這才明白是怎麼回事,磕頭哭道:“榮受重任,豈敢推辭;但是老母年已七十,無人奉養。懇請讓我侍奉老母安享天年,然後前來聽候錄用。”殿上一個像是帝王模樣的神人,當時就命人查核宋母壽限。有個鬍鬚長長的官吏,捧著生死簿翻閱一遍,回報說:“還有九年陽壽。”
諸位神人正在猶豫不決的時候,關帝說道:“不妨叫張君先去代理九年,到時候再接替就行了。”於是,那個帝王模樣的神人對宋公說:“你本當立即赴任,現在本著仁孝之心,給你九年假期,到時候自然還要來召喚你。”又對張秀才勉勵了幾句。
宋公和張秀才磕了頭退下大殿。張秀才握著宋公的手,一直把他送到城外,並告訴宋公,自己是長山縣張某某。還吟詩贈別。張秀才的詩,宋公大多忘了,只記得其中有這樣兩句:“有花有酒春常在,無燭無燈夜自明。”宋公上了馬,就告別而去。等回到家中,好像忽然從睡夢中醒來,這時他已經死去三天了。
母親聽見棺材裡有呻吟的聲音,急忙把他扶了出來,好半天才能說話。他到長山打聽,果然有個張秀才在那天死了。九年以後,母親果然去世了。宋公安葬好母親,洗好澡,進屋就死了。他岳父家住在城裡西門內,忽然看見宋公騎馬而來,那馬繫著雕花胸帶,馬頭兩邊綴著大紅飾物,身後跟著很多車馬隨從。宋公登上廳堂,朝岳父拜了一拜,就走了。
岳父全家都感到驚訝疑惑,不知這是宋公的神靈。於是派人到鄉下打聽訊息,宋公已經死了。宋公有一部自撰的小傳,可惜動亂之後蕩然無存,這裡講的故事,只是其中大略而已。
耳中人
譚晉玄是縣裡的秀才,他深信氣功,酷暑嚴寒也不停止練功。練了幾個月,好像有點得氣了。一天,他正盤腿靜坐,聽見耳中有蒼蠅嗡叫似的輕微聲音說:“可以看見了。”張開眼睛,那聲音就消失了。閉上眼睛,調定氣息,又照舊聽到那句話。譚生自以為道術就要成功,心中暗暗高興。從此以後,每當靜坐就能聽到。心想等耳中人再說話時,答應一聲看看會怎樣。
一天,耳中人又說話了,譚生便輕聲應道:“可以看見了。”
不一會兒,就覺得耳朵裡窣窣像有什麼東西在出來。他微微睜眼斜視,只見一個才三寸來長的小人,容貌兇惡醜陋,就像夜叉模樣,在地上打轉。譚生心裡暗暗驚奇,暫且集中注意力觀察他還有什麼變化。
忽然有個鄰居來借東西,一面敲門,一面呼喚譚生。
小人聽到聲音,神情慌張,繞著屋子團團轉,就像老鼠找不到洞穴似的。譚生只覺神散魂失,不再知道小人到什麼地方去了。從此他就得了瘋癲病,不停地喊叫,醫治了半年,才慢慢地痊癒。
屍 變
陽信縣有位老翁,是蔡店鄉人,村子離縣城有五六里路,父子倆在大路旁開了一個旅店,供過往客商住宿。有幾個車伕,來往販運,總是住在老翁家中。
一天傍晚,四個車伕結伴而來,上門投宿,可是店裡已經客滿了。四個人一合計,沒別的地方可去,再三要求住下。老翁沉思片刻,想到有個地方,又好像怕不合客人的心意。車伕們說:“我們只求有個庇身之所就行了,絕不敢挑三揀四的。”當時,老翁的兒媳婦剛剛去世,屍體停放在屋裡,兒子外出購買棺木,還沒有回來。老翁因為靈堂空著,就帶領客人穿過甬道前去。
走進靈堂,只見供桌上燈火昏暗,桌後張著一重帳幕,一床紙被覆蓋在死者身上。再看他們睡覺的地方,原來是靈堂的內室,有一排統鋪。四個車伕奔波了一天,十分睏倦。剛一挨著枕頭,就漸漸響起鼾聲。
只有一個人還迷迷糊糊的沒有睡沉。忽然,他聽見靈床上響起了嚓嚓的聲音,急忙睜開眼睛,靈床前燈火照耀下看得分明:女屍已經掀開紙被,坐了起來。一會兒又下床,一步步走進車伕們睡覺的房間。面色淡黃,生絹布纏頭。走近榻前,俯身朝睡著的人挨個兒連吹三口氣。
車伕害怕極了,擔心就要輪到自己,偷偷把被子拉上來蓋住腦袋,屏住呼吸,忍住嚥唾沫,聽著。不一會兒,女屍果然來了,照樣向他吹過。車伕覺察那女屍走出了臥房,隨即聽到翻動紙被的聲音。
他探出頭來稍稍窺視,看見女屍仍然像先前那樣直挺挺地躺在靈床上。車伕怕得不得了,不敢出聲,悄悄用腳蹬蹬睡在旁邊的同伴,可是他們一動也不動。思來想去,別無良策,不如穿上衣服逃出去。他剛起來抖一抖衣服,嚓嚓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他嚇得連忙又趴下,把頭縮排被子裡。感覺到女屍再次來到床前,連吹好幾遍才離去。一會兒,聽見靈床又發出聲音,知道女屍重新躺下了。
他就從被子下面一點一點伸出手來,摸到褲子,急忙穿上,赤腳朝門外奔去。女屍也起來,像是要追車伕,等離開帳幕,車伕已經拔開門栓逃了出去,女屍急步緊隨著他。車伕一邊跑,一邊大聲呼喊,可是村裡沒有一個人驚醒過來的。想去敲主人的房門,又怕稍一遲緩,會被女屍追上,就朝著縣城路上拼命奔去。跑到城東郊,一眼瞧見前面有一座寺廟,裡面傳出木魚聲,就急忙使勁敲打山門。
廟裡的和尚怕有突然事變又不敢立即開門。一轉身,女屍已追了上來,離身只一尺多。車伕更處於困境。見寺院門外有一株白楊樹,樹圍大約有四五尺,就躲到樹後。女屍從右面來,他就往左面躲;女屍繞到左面,他就躲到右面。女屍更加暴怒。不過兩方面也都漸感精疲力盡了,女屍突然立定。車伕大汗淋漓,上氣不接下氣,躲在樹間。女屍猛地跳起來,伸出兩臂,隔著樹向車伕撲去。車伕嚇得跌倒。女屍沒能抓到車伕,抱住白楊樹不動了。
和尚在廟門後偷聽了很久,外面沒聲音了,才小心翼翼地出來。看到車伕躺在地上,用燭火一照,已經昏死過去,可是心口還微微有點跳動,把他背進廟中,夜盡才甦醒過來。和尚給他餵了些湯水,問他到底出了什麼事,車伕便把事情經過說了。
這時,廟裡晨鐘已經敲過,天色漸漸迷濛可辨,和尚看白楊樹上,果然有一具僵立的女屍,十分驚駭,馬上報告了縣令。縣令親自來到現場,查實驗證。他叫人扳開女屍的雙手,卻摳得死死的拔不出來。縣令仔細察看,原來左右四個手指都彎曲如鉤,深深扎入樹中,指甲都看不見了。又上去好幾個人用力拔,才把女屍拉下來。
看那指穴,就像是鑿出的洞一般。縣令派衙役到老翁家去探聽情況,那裡正在為不見了兒媳婦的屍首,幾個客人又不明不白地死去,喧譁得不可開交。衙役把事情的原委對老翁說了,老翁就跟去把兒媳婦的屍首抬回。車伕哭著對縣令訴說:“我們四人一起出來,如今只有我一個人回去,這裡發生的一切,鄉親們怎麼會相信呢?”縣令給他開了證明,又給他一些路費,送他回家。
畫 壁
江西人孟龍潭,和一個姓朱的舉人客居在京城裡。偶然走到一座寺廟,廟裡的殿堂禪房都不很寬敞,只有一個老和尚住在裡面。看見客人進來,整衣出迎,領著客人在廟裡遊覽。
佛殿裡塑著寶誌和尚的像,兩側牆上壁畫精緻美妙,人物栩栩如生。東面畫的是散花天女,其中有個垂髮少女,拈著花兒微笑,櫻桃小嘴彷彿要開口說話,眼波像要流動顧盼。朱舉人目不轉睛看了好久,不覺神飛意蕩,恍恍惚惚正在那裡凝思冥想,身子忽然飄飄然像騰雲駕霧似的,已經到了牆壁上。只見殿堂樓閣一重又一重,不再是人間氣象。一個老和尚正坐在法座上講經說法,許多穿著偏衫,袒露半邊肩膀的和尚環立四周注視著他。
朱舉人也混雜在他們中間。過了一會兒,好像有人在悄悄拉扯他的後襟,回頭一看,正是那位垂髮少女,嫣然一笑,轉身竟去。朱舉人緊緊跟著。經過一段曲折的欄杆,少女走入一所小屋,朱舉人慾進又退,不敢上前。少女回過頭來,舉起手裡的花兒,遠遠向他做出召喚的樣子,朱舉人這才急步走了進去。
小屋內靜悄悄的,沒有人,朱舉人立即擁抱少女,少女也不怎麼拒絕,於是就跟她交歡。事後少女關好房門離去,叮囑舉人不要咳嗽出聲。晚上又來到小屋歡會。
就這樣過了兩天,被少女的夥伴們發現了,她們一齊把朱舉人搜了出來,對少女開玩笑說:“肚子裡的小郎君已有這麼大了,還蓬散著頭髮學處女呀?”說罷,一起捧著釵簪耳環,催促少女梳髻。少女神態羞澀,一言不發。一個女伴說道:“妹妹、姐姐,我們不要在這裡久留,恐怕人家要不高興了。”大夥兒嘻笑著離去。
朱舉人看少女烏雲般的髮髻盤得高高的,髻上插的鳳釵垂得低低的,比垂髮時更顯得美豔絕倫。看看四下無人,慢慢又和少女偎依親暱,陣陣芳香沁入肺腑,溫柔鄉中興致正濃。
忽然,聽得皮靴聲咯咯響起,非常沉重,還有鏘鏘的鎖鏈聲,隨即是紛雜的喧囂,高聲的爭辯。少女驚慌地起來,和朱舉人偷偷窺看,就見一個身穿金甲的使者,黑臉像漆,一手握鎖,一手提棒,眾女伴們將他團團圍住。金甲使者問道:“全都來了嗎?”眾女伴答道:“全來了。”使者又說:“如果有藏匿下界人的,大家都要告發,不要自找麻煩。”
女伴們又異口同聲地說:“沒有。”金甲使者轉過身來,兩眼像老鷹似的四處掃視,看樣子像要搜查藏匿的人。少女嚇壞了,面如死灰,慌慌張張對朱舉人說:“快藏到床底下去。”就開啟牆上小門,急忙逃走了。
朱舉人趴在床下,連氣也不敢出,很快聽見皮靴聲進到屋裡,又出去了。過不多久,喧囂聲漸漸遠去,心裡才稍稍安定下來,可是門外總是有人來來往往,說話聲不斷。他提心吊膽蜷縮在床下,時間長了,覺得耳鳴如蟬聲不絕,目眩似火星亂跳,這種情況幾乎忍受不了,只好默默地聽著,等候少女回來,竟不再想起自己是怎麼到這兒來的。
這時孟龍潭在佛殿裡,轉眼不見了朱舉人,心中納悶,就問老和尚。老和尚笑著說道:“去聽說法了。”孟龍潭問:“在什麼地方?”答說:“不遠。”過了一會兒,老和尚用手指彈彈牆壁,呼喚道:“朱施主,怎麼遊蕩了這麼久還不回來?”
隨即就見壁畫中出現了朱舉人的形象,側耳立定在那裡,像是聽見了什麼,正想再聽個明白。老和尚又呼喚道:“你的遊伴等你多時了。”於是,朱舉人從牆壁上飄飄忽忽下來,心如死灰,木頭似的站著,雙目直瞪,兩腿發軟。孟龍潭大吃一驚,於是不急不慢地問他怎麼回事,原來朱舉人正趴在床下,聽見一陣雷鳴般的敲擊聲,所以出房來窺看細聽的。兩人再看壁畫上的拈花少女時,螺形髮髻高高翹起,不再垂髮了。
朱舉人驚異地向老和尚下拜,詢問其中道理。老和尚笑道:“幻境由人而生,貧僧怎麼能說得清呢?”朱舉人意氣鬱結,神情萎靡;孟龍潭大為震驚,心神無主。兩人隨即起身,一步步跨下臺階,走出寺廟。
異史氏說:幻境由人而生,這話像是得道之言。一個人如果有了淫蕩之心,就會產生猥褻的幻境;如果有了猥褻之心,就會產生恐怖的幻境。菩薩點化愚昧無知的人,千種幻境並呈,都是人心自己在活動罷了。老和尚苦口婆心,可惜沒有聽了他的話大徹大悟,披髮入山去啊。
長清僧
山東長清縣有個和尚,道行高深,潔身自好,八十多歲身體依然很健康。有一天,他一跤摔在地上起不來,廟裡的和尚急忙趕上前搶救,老和尚卻已去世了。和尚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死去,魂魄飄飄,來到了河南地界。
河南有位公子,世代鄉紳,那一天帶著十餘騎家丁,擎著獵鷹,外出獵兔。坐騎受驚狂奔,他竟墮馬而死。老和尚的魂魄正好撞上公子的屍身,一下子合為一體,於是公子就慢慢甦醒過來。僕人們圍在四周問他怎麼樣了,公子張開眼睛,說:“我怎麼到這地方來了?”
眾人把他扶回家去。一進門,就見一群撲粉畫眉的女子紛紛過來看視慰問,公子十分驚懼,說:“我是和尚啊,怎麼到這兒來了?”
家裡人以為是在說胡話,都開導他要他明白過來。老和尚也不申明辯解,只是閉著眼睛,不再說話。家人給他送來米飯他就吃,送來酒肉就拒絕。夜裡獨自安息,不受妻妾侍奉。
這樣過了幾天,他忽然想要稍稍走動走動,大家都很高興。出得房來,剛剛站定,就有許多僕人紛紛走來,送上各類錢糧賬冊,爭著請他清點核算。公子假託新病未愈,精神疲倦,一概推辭,只問:“山東有個長清縣,你們知道嗎?”大家都答:“知道。”他又說:“我悶得無聊,想到長清去遊覽,你們可以馬上給我準備行裝。”
大家說公子傷病剛好,不應遠遊。他不聽勸阻,第二天就出發了。到了長清,只見景物風貌依舊,也不用問路,直接來到寺院。幾個徒弟見有貴客到了,拜伏請安,十分恭謹。
問他們老方丈到哪裡去了?徒弟答道:“師父不久前已離開人世了。”問墳墓在哪裡,徒弟們就引導他前往。只見三尺孤墳,野草還沒長滿呢。眾和尚都不知這位貴客的心思。過了一會,公子吩咐備馬打算回去,臨行囑咐眾和尚:“你們的師父是一位嚴守戒律的高僧,他的遺物,應敬慎看守,不使損壞。”眾僧連連答應,公子這才離寺而去。
回到家裡,公子心如死灰,坐如枯木,一切家務都不管。住了幾個月,悄悄出門離家,直達長清舊寺。他對眾弟子說:“我就是你們的師父。”眾弟子懷疑公子胡說,只管相視而笑。他就向弟子們講述了借屍還魂的始末,又歷述生平事蹟,全都符合。眾弟子這才相信,讓他坐在原來的僧榻上,還像過去一樣地侍奉他。
後來,公子家多次派了車馬來,哀哀懇求他回去,他看都不看一眼。又過了一年多,公子的夫人派了管家來到長清,送給他許多財物。他回絕了一切金銀綢緞,只受下一件布袍而已。
公子的故友有時來到長清,恭敬地去拜訪他,見他不妄言笑,心意誠篤;雖然看上去才三十歲光景,卻常常說起八十多年間的事情。
異史氏說:人一死,魂魄就散了,長清僧能夠千里而不散,是由於他秉性堅定的緣故。我對於這個和尚,並不驚異他能死而再生,卻驚異他到了繁華靡麗的地方,卻能夠了卻塵緣,避開俗世。如果眼睛一閃,被蘭麝燻了心,就會有求死而不得的人了,更何況去做和尚呢!
馴 蛇 人
東郡有個人,以馴蛇為業。他曾馴養了兩條蛇,都是青色的,大一點的叫它大青,小一點的叫二青。
二青的額頭上長有紅色的斑點,特別有靈性,上下左右盤旋起舞,全能遵從馴蛇人的心意。
馴蛇人對二青的喜愛,遠勝於別的蛇。過了一年,大青死了,馴蛇人想另外再找一條補充空缺,但一直沒有空閒時間。
一天夜裡,他寄宿在山間寺廟裡。天亮後,開啟竹簍一看,二青也不見了,他懊喪得要死,四下搜尋,連聲呼喚,一點蹤跡也沒有。不過以前馴蛇人每當路過草木繁盛的地方,總要把二青放出來,讓它自由一番,過一會兒它會自己回來,因此,他還寄希望於二青能自己回來。在廟裡坐等,直到太陽已經升高,他也就絕望了,只好怏怏不樂地離寺上路。
剛出廟門沒幾步,忽聽見旁邊雜亂堆積的柴垛裡悉索作響。馴蛇人停步驚顧,原來是二青回來了。他高興極了,如獲至寶,在路角放下行囊,二青也停了下來,看它後面還跟著一條小蛇。馴蛇人撫摸著二青說:“我以為你不會回來了。這個小夥伴是你介紹來的嗎?”
他拿出食料喂二青,同時也喂小蛇。小蛇雖然並不離去,但縮著身子不敢吃食。二青把食料含著餵給小蛇,好像主人請客一般。馴蛇人再給小蛇餵食,小蛇才吃了。吃完,跟著二青一起鑽進竹簍裡。馴蛇人帶回家去調教它,旋轉進退都能符合要求,和二青沒有什麼兩樣。
於是就給它起名叫小青。馴蛇人靠二青和小青四處賣弄馴蛇技藝,獲利無數。一般說來,馴蛇人調教的蛇,只以二尺左右為標準,大了過於笨重,就要更換。因為二青特別馴服聽話,所以馴蛇人沒有立即把它丟棄。又過了二三年,二青已有三尺多長了,盤臥起來,把整個竹簍都佔滿了,於是馴蛇人決意放掉它。一天,他來到淄博東山中,給二青餵了精美的食料,又囑咐祝願一番,把二青放走了。
二青離開了不一會兒,又回來在竹簍邊蜿蜒盤桓。
馴蛇人揮手趕它走,說道:“去吧,去吧!世上沒有百年不散的筵席。你從此隱身於深山大谷,必將化為神龍,竹簍裡怎麼能久住呢?”二青這才離去,馴蛇人目送著它,過後又回來了,趕也不走,用頭觸碰竹簍。小青在裡面也陣陣騷動不安。馴蛇人心裡明白了,說:“莫不是想要與小青道別吧?”就開啟竹簍,小青立即出來,兩條蛇交頭吐舌,像是在互相說話。隨即一起屈曲遊動而去。馴蛇人正擔心小青一去不回,不一會兒竟獨自來了,鑽進竹簍裡躺著。
從此,馴蛇人不管走到哪裡,時時都在物色,一直沒能找到出色的,而小青也漸漸長大,不能再表演了。後來找到一條小蛇,也很馴服,但終究不如小青好,這時小青已經長得有小孩的手臂那麼粗了。
起初,二青在山裡,打柴人經常見到它。又過了好幾年,二青有好幾尺長,碗口來粗,漸漸出來追逐行人,因而往來行客們互相告誡,沒人敢在二青出沒的地方行走。
一天,馴蛇人路過那裡,突然竄出一條大蛇,穿行如風。馴蛇人害怕極了,撒腿就跑。大蛇在後面追得更緊,他回頭一看,已經快要追上自己了。但看到大蛇頭上紅色的斑點非常鮮明,才明白就是二青。就放下擔子呼喊道:“二青,二青!”大蛇立即停了下來,久久地昂著頭,縱身前來盤繞在馴蛇人身上,猶如當年表演時的樣子。
馴蛇人覺得二青並沒有什麼惡意,只是蛇身又大又重,纏繞在身上受不了,他倒在地上,大聲呼喊祈禱,二青才把身子鬆開了。又用頭碰觸竹簍,馴蛇人明白它的意思,開啟竹簍,放出小青。二蛇相見,交纏在一起像扭股兒糖似的,過了好久才分開。
馴蛇人於是囑咐小青道:“我早就想和你分別,如今你有伴侶了。”又對二青說道:“小青本是你領來的,你可以仍舊領它回去。另外,再囑咐你一句話:深山裡並不缺少吃的,不要騷擾往來行人,以免違犯天規,觸動神怒。”
二青和小青低著頭,像是聽從了馴蛇人的勸告。隨即二蛇倏地起身,大的在前,小的在後,一路穿行而去,所過之處,林木都向兩邊分開。馴蛇人站著望了很久,直到二蛇的身影看不見了才離去。從此東山路上行人如常,不知兩條蛇到什麼地方去了。
異史氏說:蛇,只不過是一種愚蠢的動物,居然也有互相眷戀,依依不捨的故友情意,而且聽從勸諫,毫無牴觸。我唯獨奇怪有些人表面上儼然是個人,可是對結交十年的老朋友,幾代蒙受恩惠的舊主人,總想要落井下石;要不然,就是對朋友的好言勸諫悍然不顧,還要大發雷霆,視為仇人。這種人在二青小青這樣的蛇面前,也應自愧不如的。
雹 神
王公筠蒼到楚地任職,想登江西龍虎山拜謁張天師。到湖邊剛上船,就有一個人駕著小艇駛來,要船伕為他通報。
王公出來會見,那人長得高大魁梧,從懷裡取出一張天師的名帖,對王公說:“聽說大駕光臨,天師先派我來此迎候引路。”王公對天師的先見之明感到驚異,更加崇拜他,誠心誠意地上山去了。
天師設宴款待,邊上侍候的人,服飾相貌都和普通人不一樣。先前來迎接的那個使者也侍立在一邊,過了片刻,他對天師小聲說了幾句。天師對王公說道:“這人是你的同鄉,你不認識他嗎?”王公問他是何人,天師說:“他就是世人相傳的雹神李左車啊。”
王公感到意外,臉色變得莊重起來。天師又說:“剛才接上帝聖旨要降冰雹,所以他要先告辭了。”王公問:“降在何處?”天師回答說:“章丘。”王公因為章丘鄰近家鄉,心懷關切,於是起身離席,乞求天師免降冰雹。天師說道:“這是上帝玉旨,降雹有一定的數額,怎麼能曲從私情?”王公苦苦哀求不已。
天師低頭沉思了很久,才轉臉囑咐雹神道:“你把冰雹多降到山谷間,不要損傷莊稼就行了。”又囑咐道:“貴客在此,去的時候文雅點,不要太粗莽。”
雹神走出屋子,來到院中,忽然腳下生煙,霧氣瀰漫,停頓了好一陣,極力騰起,才比院中大樹高些;又騰起,高過了樓閣;緊接著霹靂一聲,向北飛去。屋子震得微微晃動,桌上的餐具也顛簸起來。王公驚恐地問:“雹神去時還要打雷嗎?”天師說:“剛才告誡過他,所以才慢慢地離去,不然的話,平地一聲雷,早就去無蹤影了。”
王公告別天師回去,記下這天的日期,派人到章丘詢問,果然當天大量降冰雹,河溝水渠全都積滿了,而莊稼田裡不過只有幾顆。
三 生
劉舉人能記得自己前身的事情,他和我已故的族兄蒲文賁同年中舉,曾一一敘說前身的經歷。
劉舉人起初一世是個做官的,生平行為多有失檢點,六十二歲去世。死後初見閻王,閻王以鄉中耆舊的禮節招待他,賜他坐下,又送上茶。劉舉人側眼偷看,只見閻王杯子裡的茶水清澈透明,而自己杯子裡卻像沒濾過的酒一樣渾濁,心中暗暗懷疑:莫非這就是迷魂湯吧?乘閻王剛一轉頭的工夫,拿起杯子沿桌角把茶倒掉,假裝喝光的樣子。
過了一會兒,閻王查核劉舉人前生作惡的記錄,十分生氣,命令手下小鬼們把劉舉人從座位上一把拖下來,罰他下世作馬。隨即就有模樣兇惡的鬼上來把他綁走了。
到了一戶人家,門檻很高,跨不過去,正當他猶豫不前的時候,鬼用刀抽打,他感到非常疼痛,不禁往上一躍,再看自己已經臥在馬廄裡了。只聽得有人說:“黑馬生小馬駒了,是匹公馬。”劉舉才心裡很明白,只是講不出話。覺得肚子很餓,不得已,只好拱在母馬身下找乳吃。
過了四五年,長成一匹高頭大馬,很怕鞭打之苦,一見馬鞭就嚇得逃跑。主人騎它,總要先安上馬韉,韁繩放得很鬆,慢慢地行走,倒還不怎麼苦;而僕人和馬伕不加馬韉就騎在它身上,兩腳夾擊馬腹,痛徹心腑,於是,氣憤極了,接連三天不吃東西,就這麼死了。
又來到陰間,閻王一查生死簿,發現它受罰的期限還沒滿,斥責它有意逃避懲罰,剝去它的皮,罰它來世作狗。
它心裡十分懊喪,不想走,群鬼把它亂打一陣,它痛極了,逃竄到野外。心想還不如死了。悲憤之下,一頭從懸崖絕壁上跳了下去,摔到地上,站不起來。
再看看自己,已經踡伏在洞穴中,有隻母狗舐著它,護著它,明白自己已經重新來到陽世了。到稍稍長大一些,它看見便液,也知道這是髒東西,可是聞聞卻有一股香味,不過它心裡明白,立志不去吃罷了。作狗滿一年,常常又氣又恨,想一死了之,又怕閻王怪罪自己有意逃避受罰;而主人又餵養它不肯殺掉。於是它故意咬下主人大腿上一塊肉,主人大怒,用棍子把它打死。
來到陰間,閻王查問它的死因,對它的狂暴不馴很為生氣,叫手下狠狠責打了幾百板子,命它下世再去陽間作蛇。
它被囚禁在一間黑屋子裡,不見天日,實在悶得難受,就沿著牆壁往上爬,在屋頂鑽個洞出來。再看自己,伏身在茂密的草叢中,居然已變成一條蛇了。
從此它立志不再殘害生靈,只靠吞食樹上的果實充飢。過了一年多,常想自殺不可,害人而死又不可,想找一條妥善的死法,一直沒能想出來。一天,它正盤臥在路邊草叢中,聽見有車子過來,就突然竄出,橫臥在路當中,被車子從身上壓過,斷成兩截。
閻王驚奇它這麼快又回來了,它就伏在地上,向閻王稟辨自己的心跡,閻王因為它沒有罪過而被殺死,就寬容了它,允許它在陰間滿了期限,再到陽間為人,這就是劉公。
劉公一生下來就會說話,文章書史,過目就能背誦。
明末天啟元年(1621)中了舉人。他常常勸別人:騎馬時,一定要安上厚厚的馬韉;雙腿夾住馬腹,比用鞭子抽打更厲害。
異史氏說:長毛角之類的動物,竟有王公大人在其中;所以如此,是因為王公大人之流,
本來就未必沒有披毛戴角的畜類在其中。故而下賤的人行善事,有如為求花而種樹;高貴的人行善事,猶如猶如花而在根部培土。種樹可以使它長大開花,培土可以使花長久開放。否則,就會拉鹽車,套籠頭,讓他做馬;不然,就會吃便液,受烹割,讓他做狗;再不然,就會身披鱗甲,葬身於鶴鸛之腹,讓他做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