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江晚報
這次在杭州展出的20本宋刻本,有一個共同點:大多是宋代浙江這一塊地方的人所刻。
漫長歲月,它們逃過了戰亂、火水侵蝕、蟲蠹等災害,輾轉流傳於歷代藏書家之手,今天重聚在這片湖山之間。
為什麼宋版書這麼珍貴?
我們今天就拿其中的一本來說說。
它是來自國家圖書館的南宋世綵堂本《昌黎先生集》,這部書被譽為宋版書中的“無上神品”。
在國圖副館長張志清眼裡,《昌黎先生集》堪稱國圖的鎮館之寶。這次為了把書送回浙江展覽,兩家圖書館都付出了很大的努力。
左下角小篆字:“世彩廖氏刻梓家塾”。右下角有“世綵堂”的堂號和頁碼,露出一半。
西湖邊的世綵堂
《昌黎先生集》是唐代文學家韓愈的作品集,誕生在南宋晚期。
從面上看,書的字型雋秀、刀法剔透,從製作看,版式精美、紙瑩墨潤,它展示了宋代出版的高峰。
書中的字型是歐、柳體兼有的楷書,獨特的浙刻氣質,讓人看了賞心悅目,張志清說:“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書!是經典,也是寶貴的藝術品、珍貴的文物。”
創造這件“神品”的人,名叫廖瑩中。
廖瑩中,字群玉,號藥洲,福建邵武人。歷史上記載不多,《宋史·賈似道傳》中提到他是賈似道的門客。宋度宗賜了賈似道一座府第,位置就在今天杭州北山路的葛嶺。
廖瑩中的家也在湖濱,離葛嶺不遠,家中園林裡建了世綵堂、在勤堂等。世綵堂是他的刻書之處,他組織人手刻印的《昌黎先生集》,版心就印著“世綵堂”3個字,書後還有“世綵廖氏刻梓家塾”的牌記。
世綵堂製作技術有多高?廖瑩中還曾組織刻印了《淳化閣帖》,這是宋太宗命人摹刻的歷代書法作品集,相傳廖做出來的版本,與原作“可亂真”。
《淳化閣帖》(宋拓本)故宮博物院藏。北宋初年宋太宗命人摹勒刻印,號稱“法帖之祖”。圖中並非廖瑩中摹刻。
三大出版中心,杭州排第一
本次展品中,不乏北宋刻本,南宋晚期誕生的《昌黎先生集》算是比較“年輕”的了,為何能稱為“神品”?這離不開廖瑩中的才華和賈似道的權勢。
世綵堂刊刻書籍用的雕版、紙張、墨等材料,以及刻工、寫工、印工等匠人,都是當時很厲害的,可以說廖瑩中是完全不計成本在做這件事,同時也有辦法圈攏這些人。
據周密記載,廖瑩中刻書以“撫州萆抄紙、油煙墨印造,其裝褫至以泥金為籤”。
撫州萆抄紙是當時上好的植物纖維,韌性極好;油煙墨是桐油一類燒製,經久不褪色;泥金是用金粉製成的塗料,裝裱圖書,富貴豪華。
而且《昌黎先生集》的字型很大,排版疏朗,眼睛看了一點不累,這樣的代價就是完全不在乎用了多少張紙。浙江圖書館古籍部主任陳誼說,宋版書“紙白如玉,墨黑如漆,字大如銅錢”的特點,《昌黎先生集》就是典型。
書上留下了刻工的姓名:“孫沅、錢珙、翁壽、元清、從善、同甫李文、馮奕之。”今天已經很難有途徑去了解這些人到底多厲害,但無疑是當時頂尖的匠人。
除了廖瑩中的有錢有勢,“神品”的誕生也離不開時代。
北宋時,葉夢得曾說:“今天下印書,以杭州為上,蜀本次之,福建最下。”當時三大文化出版中心,杭州是排第一的,哪怕京城開封也比不上。
張志清說,南宋定都杭州,改名臨安府後,出版事業更加發達。“文化的發展就像釀酒,經過宋代300年廣泛應用,到南宋後期,雕版印刷達到了巔峰。”所以廖瑩中才能做出如此精美絕倫的書。
除了印刷術的歷史積澱,宋代經濟重心南移的繁榮,遷都移民帶來的市場需求,士大夫南渡讓浙江成為文化淵藪等,也都是當時的雕版技藝走上高峰、“神品”誕生的背景。
所以,這本《昌黎先生集》的背後,除了文化和技術的發達,也透著南宋雍容的時代氣象。
《昌黎先生集》誕生後的800年裡,輾轉多位藏書家之手,之所以稱它為“神品”,除了書本身,還有後世流傳的因素。
這書當年廖瑩中不知印了多少部,到今天只剩這一部,是“孤本”,張志清稱之為“一盞孤燈傳到現在”。
你在書上看到不少藏書印,“項氏萬卷堂圖籍印”“少溪主人”“項篤壽印”“汪士鍾印”“閬源真賞”“鬱松年印”“泰峰審定” “海源閣藏書”“祁陽陳澄中藏書記”“郇齋”等。這些印章記錄著收藏過這本書的人,正因為他們一代一代不遺餘力地保護,這部書才留到今天。
其中“項氏萬卷堂圖籍印”“少溪主人”“項篤壽印”都屬於同一個人:明代項篤壽。他是嘉靖萬曆時的嘉興人,字子長,號少溪,他家中的“萬卷堂”藏書豐富。
廖瑩中當年還刻了一部柳宗元的《河東先生集》。張志清說,兩部書同時刻印,版式、紙、墨、字型完全一致,如同孿生。韓愈、柳宗元又並稱“韓柳”,兩本書能合璧,是最難得的。廖瑩中去世200多年後,這兩部書就到了項篤壽手中。
除了世綵堂的這“一對書妖”,項篤壽還有南宋時杭州陳起刊刻的《容齋三筆》、建陽餘仁仲刊刻的《禮記》,這些都是與廖瑩中齊名的人,刻的也都是宋本精品。
而項篤壽除了收藏古籍,自己也刊刻了不少書。
比如他重雕宋建安本《東觀餘論》,所用的油墨、紙張也都很高階,清代時一度被收藏家誤認為是宋刻本。清末文獻學家葉德輝更是把萬卷堂的刻書列為“明人刻書之精品”。
杭州從宋代開始是刻書中心,漸漸影響到整個江浙地區。
萬曆年間,常熟毛晉“汲古閣”、餘姚聞人詮、嘉興項篤壽、嘉興項德棻“宛委堂”等,都是聞名當世的刻書家。
明亡之後,《昌黎先生集》和《河東先生集》從項家流出。
《昌黎先生集》先後被蘇州汪士鍾(書上有“汪士鍾印”“閬源真賞”)、松江鬱松年(書上有“鬱松年印”“泰峰審定”)、聊城海源閣(“海源閣藏書”)等收藏。
民國時,號稱“江南藏書第一”的陳清華得到了《昌黎先生集》(書上有“祁陽陳澄中藏書記”“郇齋”),他還購入了《河東先生集》,分開數百年的兩部書,再次相遇。
20世紀50年代,陳清華在香港拍賣一部分文物,其中就有這兩部書,此外還有唐韓滉《五牛圖》、《資治通鑑》司馬光的手稿、宋刻本《荀子》等。
張志清回憶:“很多人不知道,在上世紀五十年代的香港,還上演過一場‘文化抗美’、搶救國寶的沒有硝煙的戰爭。”
“當時美國覬覦流散的中華國寶,派人到香港,試圖攫取。周總理親自坐鎮,時任文物局局長鄭振鐸、北京圖書館善本部主任趙萬里等人縝密規劃,透過香港的徐伯郊先生,獲得國寶在港的資訊,打響了一場搶救字畫、典籍、文物的大戰。在當時我們還百廢待興的條件下,人民政府不惜重金購回大批珍貴文物和典籍,其中就包括世綵堂的韓、柳集。”
這段隱秘的“戰役”,除了當事人原本少有人知曉。直到前年,文物局透過嘉德拍賣為國圖購藏了關於這段歷史的大量當事人往來書信,張志清才知道這段歷史的細節。
之後這兩部書就入藏國家圖書館,直到今天。
我們說,宋代刻書事業的歷史影響,應該跳出南宋看,跳出浙江看。
這兩部書誕生在西湖邊,800年裡輾轉各地,這次《昌黎先生集》算是從北京回來省親了。
(原題為《800年前誕生在西湖邊 輾轉多人之手 成為國圖鎮館之寶 宋版書“神品” 回杭省親》原作者宋浩。編輯張鍾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