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掌櫃
吳掌櫃的不容易。
窮苦人出身,自小給有錢人家做長工。不到十歲的娃,仗著一股子蠻勁兒,幹啥都不惜力、不喊乏,小小年紀吃得跟大人一樣的苦。老掌櫃的看在眼裡,嘴上不說啥,打發人安排他只做院子裡面的活計、或者出門跑跑腿兒,還有意無意地教他認字、記賬。孩子很機靈,也不偷奸耍滑,凡是交代的事兒,沒有不辦得明明白白、妥妥當當的。老掌櫃的使喚著稱手,也放心,帶在身邊兒,漸漸地裡裡外外的活兒竟然都能張羅起來。十三歲那年,少年站在臺子後面,有模有樣地替老掌櫃的管賬了。
再大些,自己立了字號,娶妻生子。老大是個胖小子,老二和老三都是丫頭。雖然和其他人家比算不上人丁興旺,但也兒女雙全,真真地給老吳家長了臉。
大兒子最爭氣,是村裡唯一供出來省城讀了大學的,見過世面就是不一樣,回村就當了書記。眉清目秀的年輕人,很有父親當年吃苦耐勞、敢作敢為的樣子,村子裡的管事大情小理做得有聲有色。這是吳家莊繼吳掌櫃白手起家之後的又一份榮耀。吳掌櫃的走在外面,說起這個兒子來,嘴上說著“犬子”,可頭卻昂得高高。
投錯胎的吳家大閨女
大閨女卻不是個省油的燈。
那時候農村的女娃還要纏足,最晚拖不過六七歲。可吳大小姐都八歲了,不但自己變著法的不纏,還鼓搗村子裡的姐妹們也不要纏。道理說得頭頭是道,那小鬼zi三兩頭進村兒,搶東西搶女人,我們要是裹了腳哪還跑得了!
再大點,她又鼓動村裡的女子們像男人一樣讀書學戲,說什麼新時代的女子不能再像以前被管著,要男女平等。
一樁樁、一件件,在當時看來實在“有傷風化”的大事小事,好像總會跟這吳家大閨女有點兒關係,漸漸地,十里八村都知道吳家莊出了個幾世都沒見過的吳大小姐。吳掌櫃的臉掛不住,又是罵又是打,可這位大小姐的性子不但沒收斂,反倒越發的張揚了。
話又說回來,這吳家的大丫頭確實也能耐,長得漂亮不說,人也聰明。聽說書唱戲的來回幾遍,她就學個八九不離十,舉手投足都有了模樣,還帶著小姐妹一起組個戲班子到處給人家清唱。吳家大閨女還長個男娃的性子,愛打抱不平,看誰家的欺負了小的弱的,就上前跟人家理論,碰到蠻橫的也不示弱,像個男娃一樣跟人家動手。日子長了,真成了孩子頭,男孩女孩都喜歡跟她一起。
吳掌櫃的縱然是莊上響噹噹的人物,可偏偏對這個丫頭片子沒轍,看著孩子一天天長開的眉眼、說話辦事的架勢,裡外裡都有自己的影子,不住地搖頭,咋個就投錯了胎呢!
終於有一天,又有人來告大丫頭的狀,說是大丫頭攛掇自己家的閨女逃婚。眼瞅著不對勁兒,大丫頭撒開大腳丫子早跑沒了影兒。吳掌櫃的眼瞅著人影兒一閃追不到,自覺這老臉掛不住,滿肚子的氣都撒在為孃的身上,一柺杖下去,人還沒反應過來,血就糊住了眼。這下可亂了,一眾人手忙腳亂地趕緊又是救人、又是勸架的,早有人給外邊的大丫頭報了信兒,趕回來一看為娘滿頭的炕灰和滿臉的血,上去一把扯掉老父親的柺杖,怒目圓睜、用手指著親爹的鼻子:你要是男人,再打我娘試試!現在已經是新社會了,你那老一套給我收起來!把個當孃的嚇得,也顧不上頭上的傷了,一邊哭一邊拽大丫頭的衣襟讓她住嘴。
可憐吳掌櫃的,什麼世面沒見過,偏偏被自己的孩子拿捏住,捶胸頓足地哀嚎,反了!反了!
自此,再沒打過孩子他娘,可父女倆心裡的疙瘩卻是真真地結下了。
兄妹情深
做哥哥的倒是很支援也很寵愛這個大妹妹,見人就誇,我這個妹妹如果讀了書,是個比我還厲害的人物。吳掌櫃的聽了,氣得翹鬍子,一個丫頭片子,能充多大個兒,還想成個人物!!!
大哥有意把大妹妹安排到大隊幫忙做事,雖然不是什麼正經的大事,但畢竟跟別家的女娃不同,出出進進的都是各種“人物”。一開始還瞞著老父親,後來一點點做老頭的工作,再後來乾脆明目張膽了,直接給妹妹報了晚上的學習班,白天大隊上班,晚上跟著掃盲隊一起學習文化。吳家大丫頭本來就聰明,又好學,有這樣的大哥幫襯,做中學,學中做,時間一長,居然寫字、算數,搞了個七七八八,磕磕絆絆地可以自己讀報紙、算賬了。這時,大哥也到了婚配的年齡,並沒有遵從老父親的旨意,而是自己找了物件,轉過半年,就領了紅本本。
當哥的眼瞅著妹妹人越來越水靈,本事也一天長似一天。明白,大妹妹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了,這邊自己辦完了婚事,他就開始為大妹妹物色物件。大哥很懂妹妹,心氣兒高,人又聰明,得理不饒人,必須得找個她看得上眼、脾氣好又對她真心的人。
哥哥找的那個人,吳大小姐遠遠地看了一眼,說,人倒是個精精神神的人,但不知道心是啥樣的,合適不合適的,處處才知道。這位大小姐的確有想法,就算是自己最信任的大哥做媒人,她也不會輕易接受。她曉得,當哥的有眼光有作為,他看上的人,按理是不會錯的。但畢竟過日子是自己的事,斷不可草率。
那個年月,“自由戀愛”是個新鮮詞兒,大多數的父母腦子裡想的都還是包辦婚姻,兒女的婚事只能父母做主,哪有自己參與的機會。吳大小姐雖然有個老頑固的父親,但也有個新時代的哥哥,哥哥對妹妹的影響,真是深遠。
天有不測風雲
日子就是這樣,給了你好的,嘗著甜絲兒的,轉眼就得給你點兒不好的,苦得咽不下去。
就在哥哥一心一意給妹妹張羅物件的時候,查出得了絕症。那個時候不知道這個怪病是個啥名字,就是頭疼得厲害,越來越疼,到後來,每次發作就是去鬼門關走一趟。省城的大夫說沒得救了,讓家裡人早做準備。
吳家的頂樑柱,還沒來得及留後,就要走了。
老孃幾乎哭瞎了眼,吳掌櫃的急火攻心加重了半身不遂,最小的丫頭不過七八歲,啥事兒也頂不上,就剩一個亂蹦躂的吳大小姐還算齊整。
哥哥臨走前,拉著大妹妹的手,哥走了,這個家就得你來當。你是女娃,難啊,還是招個上門女婿吧,家裡沒個男人,受人家欺負啊!之前的那個人,幸好還沒正式處,就算了,不去想了。哥知道你委屈,這就是命,委屈你也得忍著,為了這個家!
半身不遂的老父親死活看上了鄰村張家的兒子,說是有家業。哥哥說有家業誰還當上門女婿,張家上輩子是地主,這樣的出身以後可能是個問題,說不定就會連累咱家。老父親說,他家的確是地主,但跟咱家一樣,都是自己幹出來的,再說那個地主爺爺被黑槍打死時,張家掌櫃自己還不到八歲,今天這個張家獨苗更是啥光也沒沾到。一家子都是本分人,這樣的人,來咱家不會有花花腸子,過日子放心。誰也沒想到,吳家老大的話一語成讖。
哥哥還想給妹妹找個更合適的,也跟父親爭執了幾次,可是再不同意也沒辦法,因為還沒堅持到最後,他就撒手人寰了。
老吳家的天,塌了。
一邊兒是白髮人送黑髮人,哭得個稀里嘩啦,喪事還沒處理完;另一邊兒說親地踏破了門檻子,更有年輕氣盛的後生慕名直接上門求親。
老父親半癱在床上口舌也不利落了,做孃的只想著走了的兒更主不了事兒,可憐十六歲的吳大小姐,還沒從失去心愛哥哥的悲傷中走出來,就得應付炸了窩的一堆媒人。
吳大小姐本不想這麼早嫁,但也擔心混亂中出事端。
那個晚上,天已經擦黑,卻有人敲門。打發二丫頭從門縫看,說是一群半大小子。吳大小姐知道,自己的婚事不能再拖了,一咬牙,打定了主意,嫁給張家那根獨苗。
吳家雪上加霜
吳家大小姐的磨鍊,才剛剛開始。
大哥走了,留下了寡嫂。大哥剛走的那半年,一家人還熱熱乎乎地在一起,可小媳婦已經悄悄打起了自己的算盤。一邊兒暗示公婆自己還年輕不能這麼耗在吳家,一邊兒又指指點點說大哥在世時給吳家掙來的財產也有自己的一份兒。
吳大小姐什麼人,哪受得了這份敲打。這一天跟張家獨苗領了紅本本,請了喜宴,第二天就跟嫂子打上了官司。剛出閣的小姑子,和嫂子對簿公堂,一場唇槍舌戰下來,吳家大小姐掙得了田地和吳家那幾間陸陸續續蓋起來的房子。兩個女人,早上還一個門進出,打完官司,吳大小姐已先行一步,早把嫂子的東西扔出了吳家大門,硬是半毛錢的便宜都沒給。
那個本來還在享受大哥庇護的大小姐,幾個月下來,儼然吳家主事兒的了。
老父親終於鬆了口氣,總算是保住了吳家這來之不易的財產。雖然他也不想大丫頭這麼拋頭露面,那腦殼殼裡仍是老舊的封建思想,可是吳家這大大小小的事總得有人出面,老婆子沒見過世面,自己也是有一天沒一天的,一個小的還不到十歲,心裡只裝著自己小孩子的事,唯一能指望的,只有這個大丫頭了。想想,嘆口氣,兒子走得這麼早,這也是命中劫數啊!
不久,勞改運動開始,哥哥活著時最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
張家獨苗並沒有因為有個白手起家被黑槍打死的爺爺而倖免於難,獨苗的爹雖然歸了西,可獨苗自己是張家小LP生的。那時只要有家產的,或是有幾房媳婦的,就都是不勞而獲的象徵,所有家產必須老老實實統統拿出來交給公社,媳婦也只能留一個。轉眼間,張家所有的個人財產都貼上了“公”字,各個媳婦也早巴不得撇乾淨關係,只剩下這可憐的娘倆守著一間最小最破的空房。
關於批鬥,張家獨苗當然不敢反抗,只是儘量護著親孃,兩個一起被折騰。白天勞改、遊街,晚上娘倆跪在稀泥糞屎、臭氣熏天的豬圈裡做反省。也許是張家獨苗太老實窩囊,也許是批鬥的人對這娘倆失了繼續戲耍的興趣,反正鬥了幾天,娘倆終於被允許離開了那個豬圈。吳家莊的大丫頭縱然再不服,可自家的中農身份也已經難究其哀,哪裡還顧得上夫家爛攤子。
背井離鄉中的相依為命
最後,一家人坐在黑燈瞎火裡合計,終究不能憋屈在這裡一輩子。留下來,可能一輩子都抬不起頭,死都不知道咋死的;出去,興許還有條活路。男人先出去,做得好一些了,再把家裡人接出去。
就這樣,張家獨苗去了北大荒,在一片白茫茫中,開始了前途未卜的新生活。
一年不到,吳掌櫃的駕鶴西去。吳大小姐回憶說,老爺子走之前,人已經傻了,只認吃不認人,飯量大得嚇人。好容易攢了點黑麵粉,這邊擀好了還沒下鍋,一回頭,沒了,都被老傢伙生吃了。
走的時候,長長的一條,躺在炕上,肚子高高凸起,像個小缸。
後來,二丫頭長大些,吳大小姐想著自己終究也要走的,在二妹十五歲時給她也找了一個上門女婿,把老孃和這個家交給小兩口,千叮嚀萬囑咐,然後,自己帶著不到一歲的女兒,投奔男人去了。
背井離鄉的日子,相依為命就是苦中的甜。
張家獨苗和吳家大丫頭雖然一直磕磕碰碰,可終於一起歷經了很多,從砸鍋賣鐵的大yuejin,到啃樹皮吃土的zaihuang年,還有後來的十年haojie,改革開放後的自謀生路。伴隨著歷史的江河波濤,這個並不十分和睦的家又有了老二和老三,日子就像東北的煙兒炮,呼呼呵呵的走了一程又一程。
男人依然那麼本分老實,不張揚,一板一眼地做事 ,大事小事都由女人做主。女人裡裡外外一把手,雖然得了個不好惹的名聲,可精打細算把日子過得有了越來越有模有樣。女人不管多困難,每兩年必回一次吳家莊。看望老孃,看望妹妹一家。對了,有一次,還順便收拾了男人的那幾個大媽媽,把失去的房子又給搶回來了。
女人一直對男人不滿意,心裡一直想分開,可這想法終究沒有兌現成現實,成了心裡的另一個結。就這麼對付著,兩個人走了將近一個世紀。
這就是日子。
如今,張家獨苗已作古多年,吳家大小姐也快走到人生的盡頭。
問她,每次回家,看姥爺麼?
她盯著一個地方,好像那就立著姥爺的墳頭一樣。
看,但我不會掉一滴眼淚。他不讓我讀書,他還打我娘。
你愛我爸麼?
她還是看著那個地方,很平靜,然後疲憊地閉上眼睛。
屋子的採光很好,對面的牆反射出太陽的光芒,房間地板上也有好大一片陽光的天地。
老太太張了張嘴,我沒聽清,但我知道她說的是什麼。
我把這已知的有限的內容,很草草地記錄下來,其他的,就留在她的心裡,等有一天,再細細講給我聽。
2021年10月7日
寫在最後
這篇文斷斷續續寫了好幾天,寫的時候並沒有什麼揪心的感覺,就是想寫。那時,老媽已經不能接聽電話,只能隔著螢幕努努嘴兒,沒有什麼聲息。聽不到我說什麼,多半也認不出我來。
放下筆的那一刻,我在心裡跟老媽說,等我下次看你,就讀給你聽。
我相信她聽得到。
那天晚上,很安心地睡了一個覺,沒有夢。第二天早上,老太太走了。
也許,這就是最好的安排吧。
我是黑麻團子,感謝你耐心讀完,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