綏德在延安市東北方向近200公里,從狹長而逼仄的延安市區出來,塞北的粗獷、豪邁復又映入眼簾。如果選擇走210國道,延安和綏德之間,還會路過延川縣和清澗縣,過去這些年,兩個小城因為同一個人,在文旅圈的人氣一路走高。
這個人,就是路遙。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始,路遙的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陸續問世,這部無論是在人物塑造上,還是在反映時代精神、地方風貌方面都堪稱偉大的作品,過去三十年,影響了一批又一批人,也成為中國文學的又一傳世經典。
1949年,路遙(原名王衛國)出生於清澗縣石咀驛鎮的王家堡村。不過,因為家庭經濟困難,7歲那年,他被過繼給延川縣農村的伯父。因而,這兩個地方都算的上是路遙的精神原鄉。如今,在全國新農村建設浪潮的引領下,兩個村莊都以路遙為名片,翻開了新的發展篇章。
綏德 如何被憶起
過了清澗的路遙紀念館繼續北上,綏德就不遠了,這是歷史長卷中真正意義上的邊塞。2200多年前,秦始皇的嫡長子扶蘇和大將蒙恬陳兵三十萬於此,以抵禦匈奴的侵襲,那時候,綏德名曰:上郡。
對很多沒來過綏德的人而言,對綏德的另外一種認知,緣於一句民間俗語,正所謂“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米脂的婆姨,指的是中國古代四大美女之一的貂蟬,綏德的漢,則是那腳踏赤兔、手持方天畫戟的一代名將——呂布。
對三國迷而言,這是兩個再熟悉不過的人名。但在正史中,閉月羞花的貂蟬是一個並不存在的人物,呂布的出生地也頗有爭議,但這似乎並不影響人們對於這段悽美愛情故事的想象和憧憬。
在綏德和米脂兩地之間,有一個名叫四十里鋪的小鎮。相傳在古代,綏德和米脂兩地的男男女女匯聚於此,談情說愛,尋求美好姻緣。想來,他們中很多人也是循著呂布和貂蟬的故事來到這裡。
自秦漢以來,綏德因為地處邊疆,且離京師咸陽不遠,戰略地位一直居高不下。三國時,綏德隸屬於幷州,至西魏時,首設綏州,爾後,綏德州的大名一直延用到清朝。現如今,綏德是陝北榆林市下轄的一個縣級行政單位,但問及老一輩綏德人,他們仍會不經意地回答:“我是州里來的”。
不消多說,那是一種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的榮耀。
黨氏莊園 一部可歌可泣的草根奮鬥史
在綏德東南角的白家礆鎮賀家石村,山谷褶皺之中掩映著一座古色古香的村落,這是我抵達綏德的第一站。我開著車,行駛在狹窄到僅能容納一輛車透過的山間小路上,內心不免有些小心翼翼。這種小心翼翼倒並非擔憂自己的車技,只是覺得,我的闖入與這一派寧靜田園多少有些不相協調。
沒一會兒,一座巨大的牌樓奪入眼球,在這狹窄的褶皺中,忽有“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再往裡定睛一看,“綏德黨氏莊園”幾個字格外醒目。目的地到了。
我停好車,躡腳拾級而上,只見兩位老人倚著石欄在拉話。陝北的口音相比關中略重,好在一來一回尚能溝通。聊天得知,兩位老人都是村子裡的鄉民,兒女都生活在縣城,獨獨自己放不下這自小生活的故土。
可以肯定的是,跟中國絕大多數鄉村一樣,這裡也在經歷一個快速衰落的過程。不同的地方在於,因為被列入省級和全國文保單位,這裡的一切又都顯得規整、乾淨,井然有序,這算是它的幸運吧。
兩位老人的臉上寫滿了祥和、寧靜,我作別他們,繼續向村子深處走去。
依山就勢而建的黨氏莊園,密密疊疊,從山腳不斷向山腰延伸。在黃土高原中,各色石質建築和雕欄畫棟顯示出它的莊重和富貴。每個院落或獨立,或又緊緊相連,既兼具完整的生活功能,又像一座防禦能力極強的城堡。
查閱資料得知,黨氏莊園最早的歷史可以追溯到清乾隆時期。黨氏一世黨青山攜兒子黨金川從山西柳林遷徙而來,並在這山峁圪嶗中打下了第一口窯洞。此後,又經黨氏三輩人嘔心瀝血,至黨四世黨盛榮一代已初具氣候,再歷幾代苦心經營,便有了現如今的模樣。我粗略一算,兩百多年歲月就這般悠悠而過。
走在莊園的石板路上,腳步聲清晰可聞,這種寧靜無時不在提醒你,這裡已經和快速的城市化脫節。有些人家的門口貼著紅對聯,散發出一絲生氣,另外一些則大門緊閉,想必主人舉家遷去了城裡。我快速走上莊園的高點,往下俯瞰,不由地驚歎這錯落有致,典雅古樸的建築之美。
黨氏莊園,黨氏族人200多年奮鬥的結晶,也是中國農村聚落形成的典型縮影,甚至可以說,無數個黨氏莊園,串聯起了中國幾千年的農耕文明。我盤坐在石板堆砌的圍牆上,任由陽光恣灑著我的臉龐,內心思忖,陶淵明的怡然自樂也不過如此吧。
扶蘇、蒙恬 一聲嘆息
無定河和大理河相匯的犄角,就是綏德的城區。這城區中海拔最高處,名為疏屬山,而疏屬山,也是秦始皇的嫡長子扶蘇的安息之所。
公元前210年,一代天驕秦始皇在巡行天下的途中,不幸病逝於沙丘。臨死之前,他詔令長子扶蘇回咸陽主持喪事並繼承帝位。怎奈,秦始皇這邊剛嚥氣,中車府令趙高和丞相李斯隨即陰謀串改遺詔,扶持胡亥即位,並另書賜死令,命使者晝夜兼程趕往上郡(綏德)。接到沙丘矯詔,大將蒙恬心生疑竇,力勸扶蘇不要輕生。但生性寬厚仁義的扶蘇,不願背禮,旋即自殺。
一段悽決的歷史戲碼由此鑄成。
扶蘇死後,蒙恬及其弟弟蒙毅又接連遭受迫害,曾經叱吒塞北的君臣組合就此土崩瓦解,也為秦朝迅速走向滅亡埋下了伏筆。我試想當初扶蘇如果沒有衝動自殺,秦朝乃至中國的歷史會不會被改寫?轉念一想,以扶蘇的寬厚,他註定無法在爾虞我詐的政治鬥爭中笑到最後,也就不可能成為千古帝王。
歷史的有趣之處在於,眾多偶然之中,有些宿命總是必然。過去兩千多年,扶蘇的靈魂飄蕩在這疏屬山巔,看著這座他曾經戰鬥過的城市,看著這裡的風雲激盪和朝代更迭,不知作何感念?當然,扶蘇不是孤獨的。疏屬山,從下至上都住滿了綏德百姓,鱗次櫛比的居民樓將他的墳塋圍住,倒生出一種壯烈的儀式感。
扶蘇不是孤獨的,還因為,蒙恬死後也葬在綏德,兩人的安息之所,直線距離甚至不過一公里而已。蒙恬墓在綏德一中校園裡,想一觀其風貌,必須搞定門衛,好在,我面相良善加上不俗的公關能力,總算被允許進入。
相比於扶蘇墓的雄偉,蒙恬墓的格局要小的多。歷史記載,蒙恬死後,眾將士以頭盔、戰袍掬土,壘起高達50米的巨冢,但因為風化剝蝕,榮光早已不在。十數米之高的寶頂上鬱鬱蔥蔥地點綴著一些雜草,幾棵垂柳歪斜著,向我伸展開來。墓碑以及左右的兩個虎符石像一看就是新立的,據說,這是幾年前,蒙氏後人祭祖時捐資修建。兩千多年,後人始終沒有忘記這位英雄人物,這便是對他忠義最好的饋贈。
扶蘇和蒙恬,他們生前戎馬倥傯,好不威風。死後,又相守在這無定河畔。他們被人銘記了兩千多年,還將繼續被人們詠唱下去。
無定河、千獅橋 一座名城的氣質
在燦若星河的唐朝,詩人陳陶是一個毫不起眼的人物,因為始終無法叩開科舉的最後一道大門——進士及第,他的滿腔抱負無法透過政治舞臺得以實現。不過,某一日他在前往隴西的途中,看著山河破碎,突然有感而發,縱筆寫下:
“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
毫無疑問,這是一首才情和胸襟兼具的邊塞佳作。有人因為這首詩認識了陳陶,更多人因為這首詩認識了無定河。
無定河,發源於陝西定邊縣白于山北麓,上游叫紅柳河,取道靖邊後才改名叫無定河,爾後流經米脂、綏德和清澗,最終匯入奔騰的黃河。這是一條足夠悲壯的河,夾雜著千年邊塞烽火,在黃土高原中橫衝直撞,硬是闖出一條生命的路。
上游的河套人因為它的滋養,過上了逐水草而居的生活,下游的陝北人,因為它,不僅有了生命之源,更有了抵禦外侮的天然屏障。
當然,有時候,這條河也會大發脾氣,漫灌兩岸,締造一場大型的水災現場。所以,歷史賜予了它一個完美的名稱——“無定“。無定,意味著變幻莫測、難以捉摸,無定,更帶有某種揮之不卻的莊重和迷人。此時,無定河卻安靜下來。我站在河畔極目遠眺,看著水面和遠山融為一體,才能依稀想象當年的洶湧和澎湃。
飛架無定河上的,是千獅大橋。過去三十餘年,這座大橋是綏德的標誌,更是綏德人生活的中心。大橋兩端各有兩支巨獅鎮守,橋欄兩側亦雕有千隻形態各異的小獅子,他們威武卻不失生活情趣,一如綏德這座城市的氣質。
行旅匆匆,終於到了和綏德說再見的時候。因為中秋節的緣故,整個城市多了一份喜慶和熱鬧,也讓我的告別更添幾分不捨。臨走前,我在街邊的小攤買了幾塊土爐雪花餅,這是綏德人的月餅,一種充滿了原始味道的月餅。不知,曾經那些在此地戍邊、征戰的將士,如果有幸品嚐到這樣的味道時,心中又會怎樣憶起他們的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