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走了,九歲的侯桂鳳愣愣地站著,看著母親和零星幾個親戚忙碌。
她眼淚已經哭幹,再哭不出來了。
跟著母親把父親火化埋葬後,她下意識拉緊母親的手。
這是她唯一的依靠,除了生死,什麼都不能讓她鬆開。
她甚至想好了,以後如何幫母親做家務,如何打零工補貼家用。
母親低頭看她,眼神複雜。
跟著母親,侯桂鳳見到一個老男人,後來她知道,他叫袁樹德。
母親諂媚笑著說了很多好話,侯桂鳳躲在她身後,拉緊她的手。
母親用力甩了好幾下,直到甩開她稚嫩的小手。
她被母親推向袁樹德,他精明的眼睛上下打量她,她感到恐懼、不舒服,縮著脖子,不敢抬眼看他。
母親拿著五百塊走了,侯桂鳳看著她的背影逐漸縮小模糊。
她心裡是有一份期待的,期待母親轉回身拉起她的手說:我們回家。
可母親沒有,她步伐輕盈,走得飛快,生怕袁樹德反悔似的,生怕甩不掉她這個累贅似的。
侯桂鳳被母親賣了,五百塊,為期八年。
從此,她有了新名字:袁美雲。
養父家裡,袁美雲看到許多清秀的小女孩,她們跟她一樣,是多餘的,被父母賣到這裡。
不清楚前路是怎樣的命運,她只能攥緊拳頭,儘可能讓自己看起來鎮定。
袁樹德看過來時,她甚至擠出一個笑容。
收養那麼多女孩,袁樹德詫異,竟然有剛到他這兒,不哭不鬧的。
一、勤學苦練謀未來
袁美雲被送到戲園子學唱戲,其他被收養的姐妹也一樣。
袁樹德收養她們,就是為了讓她們唱戲,給他賺錢。
學戲本就辛苦,窮苦人家的孩子,師傅更要看低幾分,打罵起來不留情面。
此起彼伏的鞭子聲、哀嚎聲,唬得剛進院子的袁美雲,腿肚子抽筋。
她跟著老師傅唱、念、做、打,辛苦卻意外順利。
多年後她回憶說:自己很僥倖,沒受過鞭打,連呵斥也沒聽到過。
可哪有送上門的運氣?幸運都是自己爭取的。
袁美雲聰明、刻苦,學什麼像什麼,根本不用鞭子抽。
其他姐妹學戲,心不甘情不願,師傅不看緊點兒就偷懶,皮肉自然要受苦。
進園子時,還是貪吃、貪睡、貪玩的年紀,但袁美雲有一種超出年齡的清醒:既然別無選擇,就把事情做好。
對唱戲無感,她就強逼著自己學。
她深知:唱好戲,哄乾爹高興,才能混出頭,過上好日子。
她打心裡討厭唯利是圖,不把她當人看的袁樹德,但還是對他擠出笑臉,把情緒壓在心裡。
其她姐妹同樣對袁樹德不滿,但都寫在臉上。
袁樹德又不是傻子,自然對袁美雲格外關照。
其她姐妹不肯像袁美雲一樣收斂情緒,還嫉妒她受重視、得栽培,遂聚在一起,說她壞話。
惡意的目光、風言風語,被同吃同住一起長大的姐妹孤立、誤解,說不難受是假的。
袁美雲想得通透,走好自己的路,獲得選擇人生的權利,比跟姐妹們搞好關係,更重要。
她咬著牙、忍著痛,任流言蜚語化成利劍,刺在她背上,只管向前走,頭也不回。
唱著唱著,袁美雲對戲曲喜歡起來。
既有天賦又有興趣,想唱不好都難。
一年之後,她早早登上了戲臺子。
二、入影發跡
唱了幾年,扮相俊俏、身段玲瓏、努力刻苦的袁美雲小有名氣。
她跟著袁樹德到上海、江蘇、無錫、常州等地演出,場場贏得滿堂彩。
只是錢都進了袁樹德口袋。
袁美雲熱愛戲曲,享受舞臺,但只幹活不拿錢,得什麼時候,才能擺脫袁樹德的控制?
1932年,袁美雲15歲,到賞花天蟾舞臺表演,她在臺上動情地唱,臺下某人,目不轉睛地看。
邵醉翁,邵逸夫的兄長,天一電影公司老闆,相中了她。
演出結束後,邵醉翁緊趕慢趕找到袁樹德談判,生怕錯過她這個拍電影的好苗子。
聽說要讓袁美雲去拍電影,袁樹德連連搖頭。
這洋玩意兒剛興沒幾年,誰知道以後啥樣,能不能一直賺錢?
戲臺子自古就有,只要登臺場,就走錢拿,穩妥。
況且,袁美雲已唱出名堂,前途似錦,萬一拍電影不行,再回來,那可就黃花菜都涼了。
他不想冒險。
袁樹德才不管哪條路有利於袁美雲發展,只想牢牢掌控袁美雲。
唱戲她只能一直跟著他,拍電影她就成了放飛的風箏,收不收得回來可不一定。
袁美雲失望透頂,無論是給她生命的母親,還是撫養她長大的養父,眼裡都只有利益。
沒人替她著想。
袁美雲很快鎮定下來,關起門問了問自己的心。
去演電影,風險是有的,但唱戲的生活,已經能一眼望到頭:
她將長期做袁樹德的提線木偶,直到被榨乾價值,扔進垃圾堆。
拍電影,至少有機會改變命運。
沒人替她著想,她就自己替自己著想;
沒人能夠依靠,她就自己給自己靠。
她“懷著一種說不出的心情,跨進電影圈,開始去尋找新的天地和新的安慰了。”
初入影壇,袁美雲出演《遊藝大會》,做小配角。
配角也是角,袁美雲讀劇本、學表演,兢兢業業。
她把京劇融進表演,憑一個小角色,收穫了大批影迷。
下一部《小女伶》,袁美雲順理成章當上主演,跟小女伶經歷相似,她演得格外動情,感動了觀眾,贏得掌聲。
兩次演出都反響熱烈,邵醉翁邀她籤合同,她卻只簽了一年,並約定,一年只拍三部戲。
接下來幾年,她邊唱戲,邊拍電影。
袁美雲
苦是苦,但心裡踏實。電影終究是個新鮮玩意兒,再觀望一下,總沒壞處。
真出了岔子,她還能回到戲臺子,養活自己。
1934年,袁美雲跟剛起步的小公司藝華影業簽訂了三年合同,接連出演紅色電影《逃亡》、《凱歌》、《暴風雨》等。
1936年,公司迫於壓力,轉拍風花雪月、搞笑輕鬆的“軟性”電影,袁美雲被迫轉型,卻意外迎來事業高峰。
《化身姑娘》中,她英氣的反串扮相,紅遍中國,將她推上事業高峰,成了大明星。
袁美雲身價暴漲,成了公司片酬最高的演員。
幸福和困難,一起找上門來。
三、養父、生母的“愛”
“袁美雲欲與袁樹德脫離父女關係”的相關文章,同時登上各大報紙。
所有文章都站在袁樹德的角度,痛批袁美雲忘恩負義,不忠不孝。
明星八卦在任何時候都傳播力驚人,群眾的注意力聚焦在袁美雲身上,跟風報紙指責她。
前一天還是觀眾捧在手心的嬌花,後一天就成了過街老鼠。
巨大的反差讓袁美雲茶飯不思。
她跟袁樹德名義上是父女,實際上從小被當狗養。
沒看過好臉色,沒過過好日子。
她以為自己早忘了童年的苦,被媒體和群眾揭開傷疤時,才知道,深入骨髓的痛,忘不掉。
委屈的眼淚止不住流。
她第一次感受到成名的壓力,對演員這條路產生懷疑。
新聞稿是袁樹德花錢買的,袁美雲賺了大把的錢,八年押期卻眼瞅著要到,他急了。
他跳到公眾面前賣慘,博同情,企圖用輿論壓力,拴住袁美雲。
想到袁樹德油膩的嘴臉,袁美雲恨不能一口痰啐上去。
可跟他鬧太僵,自己的演藝生涯也要斷送。
能有今天不容易,跟一個老頭子同歸於盡,太不值了。
深思熟慮後,袁美雲向公眾表明:自己的確跟袁樹德關係不好,早有斷絕關係的想法。
然後話風一轉:雖然袁樹德苛待她,但她永不會跟他斷絕關係,往後每月工資分他一半,拍戲酬勞歸自己所有。
既然袁樹德想要利益,那就用利益讓他閉嘴。
所謂父女情,不過是樁買賣。
袁美雲母親侯氏沒撈到什麼好處,一心想把她嫁個有錢人,賺筆彩禮錢。
袁美雲卻愛上了一個小演員。
1933年,她跟王引合拍《中國海的怒潮》,1936年,合拍《小姊妹》,因戲生情,走到一起。
侯氏撒潑打滾,橫加阻撓,全然不顧她的感受,絲毫不為她的幸福著想。
袁美雲的心涼了。
給她生命的人尚且如此,世上還有幾顆真心?
袁美雲和王引共同湊了一筆錢,打點袁樹德和侯氏。
之後,十指緊扣走進婚姻。
袁美雲嘴角含笑,看向身邊高大帥氣的男人,他就是夢想中丈夫的樣子,體貼、溫柔、堅定地愛她,給了她最好的愛情和婚姻。
百鬼橫行的人間遇到他,真好。
四、再入低谷
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公司關門,剛紅起來的袁美雲,失業了。
聚光燈下耀眼的生活,彷彿就在眼前,卻怎麼抓也抓不到。
失落事小,生存事大,找到門路賺錢活下去,才是當務之急。
袁美雲回到戲臺子謀生,卻盛況不復當年。
不是袁美雲唱不好了,而是世道變了。
戰火之下,活著都困難,誰有心思聽戲,誰有閒錢聽戲。
出道即是滿堂彩,如今卻座上空空,無人喝彩,袁美雲覺得落寞,連臺上都是冷的。
唱了一段時間戲,袁美雲又開始拍電影。
這一次,不為自由,不為藝術,為生存。
1937年到1945年,《茶花女》、《日出》、《少奶奶的扇子》、《西施》、《紅樓夢》,袁美雲拍了一部又一部。
上海淪陷,日本人在中國的土地上,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國家危亡,同胞受難。
袁美雲開始厭棄演戲,這份油頭粉面的工作,跟祖國的處境,實在格格不入。
可如果不拍戲,她還能做什麼呢?
丈夫也很辛苦,艱難地支撐著小家,孩子還小,需要營養,需要溫暖的家。
她最愛的人需要她,她不能由著性子做事,再難,也得咬牙堅持。
身心俱疲的境況下,袁美雲還是拍出了廣受好評的代表作《紅樓夢》。
這部劇斥資1000萬,算得上大製作,但劇本改編爭議較大,反響不算好。
袁美雲在劇中反串飾演賈寶玉,俊美的扮相,成了全劇最大的亮點。
戲如人生,人生如戲。老是在劇裡經歷悲歡離合、大起大落,袁美雲感到疲倦。
空寂幻滅的紅樓故事,在她心裡又添了幾分空虛,她想退出熒幕了。
“老是在戲中過著遊戲似的人生,我已漸漸地由疲倦感到乏味了。最初是新奇的誘惑,使自己歡天喜地工作,越到以後,我的膽子越被壓迫得像芝麻那麼小了……凡是我們在電影界工作略有些年份的,他們誰都會有共通的感觸,時常為了一部戲的公映,弄得自己茶食不進自己最怕的莫過於輿論界的批評——尤其是最近幾年來。”
生活壓得她喘不過氣,在她嬌俏的臉蛋兒、精緻的身材上留下痕跡。
她年紀大了,臉上盡是疲態,面板鬆了,身形瘦了,上鏡不好看了。
觀眾們發現了她的變化,像巨大的放大鏡,把她身上的每一處缺陷,放大,放大,再放大。
她開始懼怕鏡頭,懼怕熒幕,懼怕電影上映後,輿論的批評。
如果不用養家餬口,她真想躲起來,躲到不被看見的地方,躲開那些讓她心力交瘁的負面聲音。
生活壓力、容貌焦慮、事業瓶頸壓得她喘不過氣,以至於選擇了錯誤的方式排解,被拘留六個月。
出獄後,袁美雲改掉惡習,重新生活,不料更大的坎在等著她。
戲曲演員出身,袁美雲有一副嗓子,除了出演電影,還曾獻唱十多首插曲,歌聲流傳至今。
遺憾的是,1948年,一場意外過後,她再也無法開口唱歌。
那一年,她患喉疾,需要手術。
手術過程中,醫生哼著戲,袁美雲發覺他唱得不對,脫口而出:“你唱錯了。”
就是這樣一句話,讓她聲帶損傷,再也無法唱歌、唱戲。
手術過程中不可以說話,袁美雲也知道,開口糾正,是本能。
術後,袁美雲常常發呆,在心裡罵了自己千遍萬遍,怎麼就那麼不小心,怎麼就記不住醫生的話。
時間能倒流就好了,重來一次,她一定遵照遺囑,好好把手術做完。
雖然早就心生厭倦,但到了不得不告別熒幕的時候,還是難免留戀,難免遺憾。
此後,袁美雲從臺前轉到幕後,跟丈夫合辦良友影業公司。
熬過艱難的創業初期,生活逐漸好起來,共同經歷許多風雨,她跟丈夫的感情也越發篤厚。
1988年,過完金婚紀念日,王引離開了她。
他的生命結束了,她的時間跟著停止了。
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時而嘴角含笑,時而表情悲慼。
愛人走了,孤獨是難免的,好在,她有波折豐富的人生可以回憶,有跟他的甜蜜往事可以咀嚼。
她這一生都在努力生活,所以生活也沒有虧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