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進後勤辦公室的時候,身穿一件華達呢西裝,看樣子已經過了四十歲——是四十歲嗎?——這個年齡上,美國男人開始在起居室向他們的太太宣佈要每週兩次去健身房,而他們的太太會答道:“很好,親愛的,但你能把菸灰撣在菸灰缸裡嗎?擺在那兒是要用的。”他的外套敞開著,能看出他仔細練出來的一塊塊肌肉。他的襯衫領子溼得能擰出水來。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他手握著個人資料走上前來,並把它們擺在了我的桌上,“你能看一看嗎?”
我告訴他我不負責徵兵。他說了聲“哦”就要收起自己的資料,但我從他手中拿過來看了起來。
“你知道的,這不是一個募兵部。”我說
“我知道。但我聽說最近這個地區在招兵。”
我點點頭:“你知道,如果你在這裡入伍,就要在這裡進行一些基礎訓練。這裡是步兵,已經有點過時了,我們是用走的,你的腳怎麼樣?”
“它們沒有問題。”
“可是你喘不上氣。”
“但是我的腳完全沒問題,而且我能緩過氣來的,我已經戒菸了。”
我翻了翻他的申請書,我的“首席”上士為了看得更清楚也特意轉過椅子來。
“你是某種重要軍事工業的技術指導,”我向這個名叫勞勒*的男人指出,“你想過嗎,在你這樣的年紀,只要堅持工作就算是對這個國家最大的貢獻了。”
“我已經找了一個非常有前途的年輕人接替我,他擁有一級棒的腦袋和強壯的體魄。”
“我會認為,”我點燃一支菸,說道,“那個年輕人要能接替你起碼還需要好幾年的訓練和經驗。
“我原來也這麼想。”勞勒說道。
我的“首席”上士抬起灰白的眉毛看著我。
“你已經結婚了,還有兩個兒子。”我對勞勒說,“你要入伍,你妻子怎麼看?”
“她很高興!你不知道嗎,所有的妻子對於丈夫要出征都是很緊張的。”勞勒說,又苦笑道,“是,我是有兩個兒子,一個在陸軍;一個在海軍,一直待到在珍珠港丟了一隻胳膊。那我就不打擾你了,不介意吧?上士,你能告訴我徵兵部在哪裡嗎?”
奧姆斯特德上士沒有回答他,我把他的資料滑回桌子的另一端,他拿起它們,等待著。
“沿著商業街,”我說,“往左拐,右手邊的第一幢樓。”
“謝謝,很抱歉打擾了,”勞勒挖苦道。他邊離開辦公室,邊用一塊手巾一直擦著後頸。
他出辦公室應該還不到五分鐘電話就響了,是他的妻子。我告訴她我不負責徵兵,所以我什麼也做不了。如果他想參軍,並且在生理上、心理上、道德上都合適的話,那麼連負責徵兵的也做不了什麼,只能讓他宣誓入伍。我又說他很有可能過不了生理那關。
我跟勞勒太太談了好一會兒,雖然這不是個軍事電話。她的聲音是我所聽過最甜美的,就好像她人生中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告訴男孩們去哪裡找曲奇。我想對她說別再打電話來了,但我無法嚴酷地對待這樣的聲音。我永遠也做不到。
最後我不得不掛了電話。而我的上士顯然已經準備好了一個小講座——“論對待女士要強硬的重要性”。
在勞勒整個基礎訓練的過程中,我都關注著他。沒有任何一個所謂的軍隊生活階段使他出局更不用說把他嚇退了。他還下伙房待了整整一週。他簡直就像個絲毫不輸下一任的退伍海軍上校。他既學會了行軍,也學會了整理內務,還學會了打掃營房。
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好士兵,我想看到他正式開始。
基礎訓練結束後,勞勒就被調到了第一營的F連隊,喬治艾迪下的令,他是一個好極了的人。去年暮春初夏時,艾迪的部隊得到了出兵的命令。在最後一分鐘,艾迪將勞勒從出海名單中除掉了。
勞勒為了弄明白這事來找我了。他很難受,說話也有點衝,我不得不兩次打斷他。
“你為什麼來告訴我?”我說,“我並不是你的指揮官。”
“你也許和這事有關,一開始你就不希望我參軍。”
“這事和我沒有任何關係。”我答道,確實沒有,我沒對喬治艾迪提過任何贊成或反對的意見。
下一秒他說了一句使我脊背發涼的話。他身體稍前傾靠在我的桌子上:“我要行動,”他說,“你不明白嗎?我要行動!”
不知道為什麼,我不敢直視他的眼睛。他又重新站直了。
他問我他妻子是不是又打電話來過了。
我說她沒有。
“那她可能是給艾迪上校打了電話。”勞勒苦澀地說。
“我不這麼想。”我告訴他。
勞勒心不在焉地點點頭。然後他面對著我敬了個禮就離開了辦公室。我看著他,他已經要開始穿制服了。他瘦了十五磅,重新出現了肩膀,小腹像原來一樣扁平。他看著不差,一點也不差。
後來勞勒又調動了一次,去了第二營的L連。八月的時候他當上了下士,十月初時又獲得了“年輕”上士的徽章。巴朵基尼斯是他的指揮官,他說勞勒是連隊裡最棒計程車兵。
深冬,剛好是我被指派去基礎訓練學校的時候,第二營出海了。勞勒剛走的頭幾天我沒法給勞勒太太打電話。直到他們登陸後,我才給勞勒太太打了個長途電話。
她沒有哭,但是她的聲音很輕很輕,我幾乎都聽不清了。我想對她說一些好的事情;我想使她那美妙的聲音恢復正常。我想到向她暗示勞勒現在是我們國家那些勇敢的男孩子之一。但是她知道他很勇敢,每個人都知道,而他也不是個男孩。這個幻想太不自然太虛假了。我想到其他一些詞語,但它們也一樣不靠譜。
於是我知道我無法使她的聲音變得正常了,至少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不能。但我可以使她高興一點,我知道我能使她高興一點。
“我送走了皮特,”我說,“他及時上了船。爸爸要向我們敬禮,而我們卻和他吻別。他看上去很好,真的,他看上去很好,媽媽。”
皮特是我的兄弟,他是一名海軍上尉。
*勞勒是一個愛爾蘭姓氏,塞林格本人好像就是半美國人半愛爾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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