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金庸先生逝世3週年的日子,對他的緬懷,對他的武俠世界的熱愛,仍然時時迴盪在人間。
人們為什麼熱愛金庸?愛的是他筆下的錦繡文章,愛的是他在書中傳遞的家國情懷、俠肝義膽,愛的更是他勾畫的波瀾壯闊的武俠世界,處處都對映著現實世界,“戲說江湖醒人世,拈花一笑萬山橫”。
自媒體人六神磊磊品讀金庸武俠,同樣是以武喻今,常以精妙的解說令人耳目一新。
近期,他首次將品讀金庸武俠的文章精選結集,出版新書《六神磊磊讀金庸》,正和島也與他展開了一場關於商業的對話,在金庸武俠世界裡探索商業新視角。
口 述:六神磊磊 自媒體原創作者
採 訪:王夏葦
來 源:正和島
01、商場,另一片江湖
記者:人們常把商場和江湖並稱,您怎麼看待江湖和商業這兩個領域的異同?
六神磊磊:江湖、商場當然很像,把金庸小說類比成商場上的事也是可以的。
比如,很多記者會轉型幹公關,而在商場上,很多大企業、大平臺都要思考,公關到底重要不重要,到底有多大價值,到底需要多少投入,到底是好事呢還是反而會添麻煩。
金庸小說裡就有很多鮮活的例子,像《倚天屠龍記》裡少林派就沒有公關,沒有公關就有了問題,江湖上就栽贓說少林知道屠龍刀的下落,這個謠言死活都闢不了,最後鬧得方丈出來賭咒發誓說真的不知道,沒有公關的少林真的是很被動。
但是有時候,過度公關也會有負面效果,典型例子就是《天龍八部》裡的星宿派,他們太重視公關了,不是產品統領一切,反而是公關統領一切,每個弟子都敲鑼打鼓、吹牛拍馬,而且公關只宣傳一個人,就是星宿派掌門丁春秋,結果在江湖上成了笑話,讓受眾很牴觸。
又比如,《笑傲江湖》裡的《辟邪劍譜》,威力夠強,但是“欲練此功,必先自宮”,對練家子傷害很大,然而很多門派都擠上了爭奪《辟邪劍譜》的賽道,都付出了巨大的代價,高投入甚至ALL IN,搞得人也殘了,家也沒了,門派也完了。
反觀獨孤九劍,同樣是很好的武功,而且沒有害處,大家卻不知道世上還有這樣的劍法,只是一味去爭奪《辟邪劍譜》。
記者:有點像紅海市場和藍海市場。
六神磊磊:是,這就是金庸小說給我們的啟示,甚至有人解讀說《辟邪劍譜》就是少林的陰謀。
《辟邪劍譜》怎麼來的?從莆田南少林寺流傳出來的。據傳這門劍譜的原本《葵花寶典》,是一位太監在皇宮裡寫出來的,不知怎麼就到了南少林方丈紅葉禪師手上,也就是說,真正可考的辟邪劍譜的出處是南少林,太監那段傳說虛無縹緲,沒人知道真假。
後來《葵花寶典》被華山派的人在南少林偷看了,從此流傳江湖,又演變出《辟邪劍譜》等等,引發了一場五嶽劍派內鬥、火併日月神教的血雨腥風。
有人就覆盤這段公案,說這很可能是少林的陰謀,少林就是以所謂秘笈為誘餌,誘惑江湖過度投入、擴大產能、殺成紅海,殺來殺去誰最強呢?最終還是少林最強,少林自始至終都沒參與爭奪劍譜,最後坐收其利。
所以,經商、辦企業有時真的要想一想,追求的戰略是不是《辟邪劍譜》,會不會因為眼裡只有《辟邪劍譜》,錯過了獨孤九劍?
記者:在金庸江湖裡,往往越是高妙精微的武功,越需要深湛的武理來支撐,比如修習少林七十二絕技,要兼修佛法來化解戾氣。這樣的方法論,契合現實中的經商、處世、為人之道嗎?
六神磊磊:這個問題很有趣。
《天龍八部》裡說少林有七十二絕技,但是不能貪多,練多了就要生病,比如寺裡曾經有位高僧玄澄大師,身懷十三絕技,號稱少林兩百年間武功第一,卻因為修習武功過於勤奮,積累的戾氣沒有及時化解,最後走火入魔,功力散盡。
金庸這樣寫是很有寓意的,七十二絕技雖好,但是不能都練,好好練上兩三門,就足以稱雄江湖了,而且練武的同時必須用佛法來調和戾氣。
什麼叫調和戾氣呢?我想就是要學會剋制心魔,至少要剋制貪慾,不能練了十門還要十二門,一直練滿七十二門,甚至練出七十三門,要學會剋制,不能都練。
我覺得有時企業最難的關口就是初步成功之後,這時企業的掌舵者可能會把成功歸因為自己的素質,覺得自己什麼都懂、無所不能。
可是每個人擅長的內容都是有範圍的,能夠做出準確的判斷也是有條件的,一個人掌舵一家企業,又取得了一定成功,往往覺得自己很強,什麼都想試一試,這就很危險,並且他可能到了一個程度之後,就很難再有什麼大的進步了。
記者:就像武學障一樣。
六神磊磊:是的,武學障,或者叫知見障,他覺察不到自己的能力、思想、格局已經成為企業的天花板了,反而還以為自己很強,貪多求全,苦練各種絕技,最後往往練崩。所以凡事都要剋制,就是所謂修習佛法、調和戾氣。
02、經商要學韋小寶,大事面前有賭性
記者:金庸作品中,整體價值觀取向是抑惡揚善的,比如讚頌俠義、正氣、信用、家國情懷等等,《鹿鼎記》卻勾畫了一個反英雄式人物韋小寶,用喜劇筆法展示他為人厚黑、欺瞞鑽營、無德無行但大獲成功的命運。您認為道德、倫理在為人、從商、行走江湖中是必要的嗎?
六神磊磊:一般大家說起韋小寶,都說他成功是因為見風使舵、吹牛拍馬、投機鑽營,但是我認為韋小寶成功靠的是另外兩點,大家平時都不太注意。
第一,他有賭性。我寫過一篇文章,說人混職場也好,做官也好,要有二性,一個是奴性,一個是賭性,沒有奴性就做不得官,沒有賭性就做不得大官,韋小寶就很有賭性。
舉個例子,《鹿鼎記》裡韋小寶被天地會的蒙面人抓住了,問是不是他殺了鰲拜,他也不知自己回答之後是福是禍,也不知這些蒙面人對鰲拜是親是仇。
他心裡是怎麼想的呢,“管他奶奶的,老子一把擲出去,殺就通殺,賠就通賠”,然後大聲說:“是我殺的,有什麼大不了,鰲拜這個王八蛋禍國殃民,老子把他幹了!”結果對方一聽,“原來你就是那個小英雄,鰲拜就是死在你的手上!”看看,韋小寶贏了一把大的,有沒有風險呢,也有風險。
所以沒有賭性做不得大官,沒有賭性也做不得大生意,好多大生意確實靠賭。
記者:寧德時代董事長曾毓群的辦公室裡就掛著一幅字“賭性堅強”。新能源電池行業轟轟烈烈,寧德時代殺了出來,但很多同類企業可能就折戟中道了。
六神磊磊:當然,贏的人是賭博的贏家,好多輸家都被淹沒了。
康熙讓韋小寶幫忙殺鰲拜,韋小寶總不能在一旁看著康熙跟鰲拜打上幾十回合,分出勝負了,自己再上,那樣鰲拜也容不了他,康熙也容不了他,他就只能賭,只能下注一邊。
總之我們不能忽略賭性,關鍵時刻人是不能見風使舵的,遇到一些重大的坎,那就得賭一把。
第二,他有信譽。韋小寶的確習慣見風使舵、狡猾善變,但他很講義氣,發自內心地不肯出賣朋友,認為人生在世得講義氣,這一點非常非常重要。
試問,如果一個人一直說話不算話,一直善變,一直見風使舵,誰敢和他合作呢,誰敢和他同路呢?大家都不傻的。
企業家在商業合作中,千萬不要以對方智商比你低為前提,這個前提根本不成立,對方可能掌握的資訊比你少,對方可能在業內的積累沒有你足,這些才是有可能的。
如果韋小寶是個純粹的沒原則的人,純粹的一個爛人,純粹的天天出賣朋友,那麼一定沒人和他共事。
但韋小寶不是,只要他認了你是朋友,就一定不會出賣你,而且人人都知道他這一點,所以他才有那麼多的朋友、兄弟,他的事業是朋友、兄弟和他一起打出來的。
我們有時看到別人在商業上取得成功,容易去揣摩別人的小手段、小伎倆,容易注意到因為小道理獲得的成功,卻往往忽略了真正導向成功的大道理。
大家都不傻,資訊流動也越來越充分,一兩百年前做生意,資訊還可能嚴重不對等,我知道的可能你完全不知道,但現在資訊的不對等已經大大削減,一個人是否守信譽、講公平、有情懷是很重要的。
記者:金庸筆下也有形形色色的商人角色,您感觸最深的商人角色是哪一位?
六神磊磊:感觸最深的就是《笑傲江湖》裡福威鏢局總鏢頭林震南,他是個很典型的和氣生財的商人,業務遍及十省,卻嚴重低估了自己面臨的風險。
他想的全是生意上的事,可能在他想來,最糟糕的結局不過就是沒有靠山,生意艱難,越做越小,但他偏偏沒有想到結局是被青城派滅門,鏢局上下被殺得乾乾淨淨,兒子林平之逃了出去,最後的結局也是人不人鬼不鬼。
企業家時刻要有危機意識,要預估最大的風險是什麼。
林震南在風險判斷上有失誤,而且他太看重所謂“交情”,他跟林平之講要多交朋友,說“江湖上的事,名頭佔了兩成,功夫佔了兩成,餘下的六成,卻要靠黑白兩道的朋友們賞臉了,福威,‘福’字在上,‘威’字在下,那是說福氣比威風要緊,福氣便從‘多交朋友,少結冤家’這八個字而來。”
但是,滅門危機來了,沒有一個朋友幫林震南,交那麼多朋友都沒用,雖然岳父家有些勢力,卻遠在洛陽,遠水難救近火。
企業家在預估風險時,一定要弄清楚自己的資源,弄清楚多大程度上能利用資源,調動資源的速度有多快,應急機制能不能響應。
人在江湖,不是隻講理就可以了,商場也不是隻講商業邏輯,這一點上,企業家一定比我感觸更多,比我想的更多。
記者:您有一篇文章,《丐幫的墮落》,非常生動地展示了由宋至清的數百年間,丐幫這樣的巨型組織由價值觀驅動轉向權力、利益驅動,江湖地位、聲譽從巔峰走向低谷。在您看來,一個組織該如何保持價值觀的真正落地與代際傳承呢?
六神磊磊:我覺得價值觀很重要,但也覺得沒有什麼價值觀是不能作出多種詮釋的,文字永遠有多種解釋,丐幫的幫規可能是不變的,但執行起來就會完全不一樣。
所以價值觀很重要,但不要迷信價值觀,不要上升成不可侵犯的金科玉律。
丐幫有一個問題,就是組織裡往往出現投機者、野心家,比如《天龍八部》裡,丐幫出了個全冠清,《神鵰俠侶》裡,丐幫又混進去一個霍都,到了《倚天屠龍記》裡,丐幫還有個陳友諒,都是些野心家。
這些野心家對丐幫幫規掌握得非常嫻熟,說起來頭頭是道,把價值觀吃得非常透,但乾的事全是利己的,是為了提升自己地位和影響的,反而不利於丐幫,比如全冠清,打著為了丐幫的旗號,大義凜然,實際是為了自己的權力陷害幫主喬峰,最後受害的還是丐幫。
我覺得企業一大,蛋糕就大,投機者、野心家就多。
說實話,企業管理我不擅長,但企業家應該想想辦法,防範、抑制企業裡野心家的滋長,這種人往往在道德上站得特別高,價值觀背得特別熟,但幹出來的事,破壞性比誰都大,甚至會把價值觀當成標榜自己、打擊別人的武器。
丐幫就總出這種人,老是防不住,幾位了不起的的幫主、幫內傑出的人才,都被這種人給禍害了,這種人一定要嚴防,企業家應該好好觀察、瞭解自己的組織,嚴防投機者、野心家,也不要讓老實人吃虧。
03、門派的創新之道
記者:除了價值觀要立得住,一個組織的持續繁榮,更在於不斷的技術創新與進步。
您在《全真派搞創新》一文中談到了組織的創新之道,認為全真派技術創新存在多部門相互擎肘,口頭創新、牴觸新思想等問題,相比之下,少林派興盛千載,是由達摩院、藏經閣、專研外派武學的般若堂以及重視吸納外人、外腦等多重原因共同支撐的。
您認為少林和全真出現創新能力差異的原因是什麼?
六神磊磊:我覺得不同的市場主體、不同的組織,都有體制區別,有的有創新體制,有的沒有,有的體制是適合創新的,有的不是。
我想,在組織架構設計上,創新必須從最頂層開始,從最頂層匯入機制來推動創新,單純去鼓勵個體創新是沒有用的。
舉個例子,全真派要搞創新,成立了一個創新部,下面問題就很大了,誰去創新部呢?只能讓其他部門出人,找馬道長要人,找邱道長要人,找郝道長要人。
道長們會出什麼人呢?大機率是自己最不想要的人,各種蝦兵蟹將全部塞進創新部,然後創新部就變成了一個養閒人、懶人和收容關係戶的地方,也就順理成章地成了最弱的、最差的一個部,不管點什麼將領導創新部都不頂用,而且大牛也不會願意來這樣拼湊出的創新部,他們知道它的本質是什麼。
這個例子可以說明,如果不是從最高層面去改造一個組織,而是做添磚加瓦式的創新,就創新不起來,哪怕天天鼓勵說“弟子們,你們要創新”。
全真派的最高層全真七子裡有一個善於創新的嗎?沒有,本質上都是社會活動家,丘處機就是特別熱衷行走江湖的社會活動家,馬鈺、王處一實際上也是社會活動家,只不過低調一點,他們都沒有多少創新的思維,創新在全真派裡也不被鼓勵。
所以,一個組織如果想要創新,千萬不要停留在低層次的調整機構、調整人員上,要從最頂層來考慮才有用。
記者:提到全真派就不得不提武當派,金庸小說裡這兩個道教門派是經常被人對比討論的。
《倚天屠龍記》裡,武當有千古宗師張三丰這位提出“以靜制動”武理的開派之宗,二代弟子如俞蓮舟也很有武學創新能力;但到了《笑傲江湖》時代,武當太極劍在掌門沖虛手中就成了揮劍畫圈的套路,他的太極劍法似乎是“得形忘意”的,最後敗在更重劍意的獨孤九劍之下。武當派的創新能力在退化嗎?您認為創新能力該如何保持?
六神磊磊:張三丰是天才,天才是可遇不可求的,整個金庸武俠世界裡也就一個張三丰,不能要求一個門派總是出現天才。
我覺得人類技術的進步或者產品的重大革新都是週期性的,出現一個突破期之後,可能也會有一個漫長的停滯期。
一個門派,出了突破性的一代、二代,外界都會非常震驚,然後就可能進入停滯期,外界又會覺得它開始泯然眾人,優勢不再明顯,但之後它可能會再慢慢追上,武當就是這樣。
武當為什麼會誕生?武當的誕生就是因為少林進入了停滯期,體制僵化了,容不下寺裡的小雜役張君寶,張君寶才出走少林,成長為張三丰,創立了武當派。
少林停滯了,自然就會有武當出來革它的命。武當出現所謂上百年的停滯,我覺得也是這種週期律的表現。
武當太極劍這個公案也很值得推敲,太極劍太高明瞭,畫個圈圈就很難破解,平推過去就贏了,於是一代代的掌門就畫圈圈,到了沖虛道長的時候就非常尷尬,因為有更高明的劍法可以對抗太極劍了。任我行就一眼看穿了沖虛道長,“可惜你老道沒有好的傳人,你死之後武當怕要勢危。”
這就告訴我們,對於一個企業來說,如果有一樣產品很容易就賣到錢,只要重複不停地造產品就行,那是很危險的,可能造著造著連落後了都不知道。
對於自媒體來說也是這樣,自媒體盈利大都靠賣廣告,廣告很掙錢的時候反而很危險,因為只顧著賣廣告,內容也不追求了,也不雕琢了,選題也失去了判斷力,一時看起來紅火,其實根基已經危險了,一定要有危機意識、創新意識。
另外,武當有個問題,沒有明確的目標,一直是天下第二,從不祈求超越少林,自己的老本也很雄厚,很難被其他門派超越,是一個特別特殊的存在,沒有目標就很難有大的突破。
《射鵰英雄傳》裡丘處機也是沒有目標,要追逐五絕那個層次吧,他好像夠不著、趕不上,可一對比幾位師兄弟,他卻是武功第一,加上他在江湖上名氣夠大,滿足之下也是失去了目標,功夫一直沒什麼長進。
我覺得武當應該有一個清晰的目標,究竟要不要超越少林,如果不超越少林,那目標打算定為什麼。有個目標,方向才明確,不然幾百年下來,武當也會地位下滑。
04、尾聲
記者:中國有不少商界大佬也是金庸作品的忠實讀者,您覺得他們是喜歡金庸作品的哪些方面?
六神磊磊:首先可能是因為年齡,現在很多商界領袖可能生在上世紀60、70年代,80年代出生的企業家慢慢也多了起來,他們成長的年齡正是金庸武俠流行的時候。
人是很難走出童年的,很多價值觀、很多知識都是在青少年時候積澱下來的,所以早年看過金庸的,很容易就會長久喜歡。
其次,這可能說明大家有一種共同的期待,期待有一個講俠義、講道義、講正義的江湖,期待有一個良好的、純淨的社會環境,期待人和人的友誼經得起考驗,期待人人都能像大俠一樣義字當先。